黑陶酒器扣在兩根素白的手指之間,停滯了三秒才穩穩地回到桌上。
“好。”
她應得干脆,反倒讓蓐收驚愕。
“你…”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有點心虛。
“我說,我知道了。”
蘭疏影微微一笑,漆黑眸子里映著濃云詭譎的海面,更襯出一股從容淡定,好像不是要闖什么龍潭虎穴,而是隨口答應改天去幫朋友搬家。
不過話說回來,真要去冥海的話,肯定不是“到此一游”這么簡單,蓮花身必須弄走,然后,蓐收也就解放了,說是幫忙搬家也差不多。
這件事,危險肯定有,但她相信晝神和慧老一定會妥善安排,自己也會加倍小心,爭取到時候接了蓮花身就跑,一秒鐘都不多待。
“我…我們事先約定日期,到時我會去海邊等你,進了黑獄就…暫時不用怕污染了。”蓐收磕磕絆絆地補充了行動規劃,顯然是把她的安全納入考慮了。
“好的。”
蘭疏影記下了拉取煉獄投影的步驟,便于以后聯系,然后很誠懇地道了謝。
這時她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蓐收自從挨了那頓打,準確說是嗅出風聲之后,對她態度就更親近也更平等了,那他是否知道她接過相槐的戰書,又是否知道,她與相槐注定不死不休?
她還納悶過,相槐夾在刑神和冥主之間,到底站的是哪邊…現在想想,神仆,既然是仆,恐怕哪邊都不在意吧。
蓐收不自在地抓抓頭發:“…嘁,廢話真多,我是為了自己能出去,你可別關鍵時刻掉鏈子!”
“嗯呢。”
蓐收覺得順利得有些荒謬。
他遵守承諾收了讀心的能力,自然不知道蘭疏影心里的考量。
刑神,顧名思義是負責量罪定刑的,但是不止,給犯人定罪顯然需要體系支撐,意味著他的能力還牽扯到規則層面,作為意識體的蓐收也一樣。
——他在酒里加了條件。
蘭疏影沒看出那杯酒的門道,她之所以敢喝,因為她見過蓐收被罰,因為陰神吩咐的事還沒辦成,她知道蓐收不會把她往死里坑。
她指指另一邊的黑陶罐。
“再來一杯,我剛才沒心思品嘗。”
蓐收:?
“現在事定下來了,正適合慢慢地品。”
蓐收:“…”
酒器里的水位緩緩上升。
蓐收壓著眉頭看她一口一口飲盡。
豐收酒確實驚艷,可惜有點不真實,前面介紹過的妙處她也沒品出來。直覺說,如果她能嘗到真正的豐收酒,一定會有意外驚喜。
蘭疏影琢磨著,晝神愛茶,不愛酒,不一定有這東西,不過豐收酒跟沉羲有關,南明作為頭號迷弟,他的酒窖里至少會收藏那么一兩瓶吧…
那酒窖她還真進去過,就是沒注意有沒有這款…等等,雖然說酒是陳的香,可它一放就是十幾萬年,呃,還能喝嗎?她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
蓐收下意識以為她要反悔。
蘭疏影迅速保證:“我會去的,真不騙你。”
“哼,諒你也不敢。”
“嗯嗯嗯,不敢。”蘭疏影應付過去,提醒他,“酒我喝了,事也應了,接下來…”
蓐收撤了桌上的幻象,豎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兩件事。”
“第一,她讓我告訴你,你們有個交易還沒完,正好,現在是時候了,你做好準備就去找她吧,至于怎么個準備法…回去問問你家小紅。”
蘭疏影聽得一頭霧水。
交易是什么?
她要準備什么?
小紅,又是誰?
蓐收被她盯得不自在,撓撓頭,眉眼間竟然出現了促狹的笑意:“真麻煩…”
“你自己看吧!”
他點了兩下桌面,動作透著顯見的迫不及待。
白骨圓桌呈現出一段影像,蘭疏影一眼認出這是她在幻夢里見過的地方,是紅蓮獄的前身,一個充斥著暴戾與廝殺的火焰世界。
從這個視角,她看見正前方幾米外的焦土上立著兩道紅影,一前一后,都裹在淡紅的火光里,后面那道身形很眼熟。
那是紅蓮最初的樣子!
所以,另一個就是火靈了…突然在別人眼里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蘭疏影暗自驚奇,她很快意識到這是陰神樅殊的視角。
樅殊真的去過紅蓮獄。
這就是關于“交易”的那段記憶。
她的意識被帶過時間長河,站在樅殊的位置上,她能看清火靈和紅蓮的每個動作,也能聽懂她們吐露的每個字節,哪怕沒學過這種語言。
“紅蓮,紅…呵呵,就是要給她續命嗎?”
先開口的是陰神樅殊,語速不快,比起晝神記憶里的威嚴沉穩,這里顯得溫和些,透著淡淡的親昵。
蘭疏影看見對面的“自己”點點頭,紅蓮拉了一下她手腕想說什么,沒得到回應,黯然地垂下頭。
“是。”
火靈語氣很冷淡,并沒有尊敬的意思,她不在意客人的身份在外界有多尊貴,更談不上親近。是執掌輪回的尊神,或是腳下踩著的焦土,在她眼里似乎沒有差別。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是。”
“你生在這塊殺伐不休的荒蠻之地,倒是難得有情有義…”樅殊感慨著,視角變幻,她在靠近觀察紅蓮。
“我需要一個幫手。”她說。
“知道了。”
“你不問問我需要你做什么嗎?”
“不用。”
“倘若我失敗了,你,也許會和我們一起消失。”樅殊認真提醒道。
失敗的是“我”,消失的卻是“我們”,話里意思本來還不包括火靈…蘭疏影思索道,她指的“我們”應該還有沉羲。
雙生并蒂蓮,應劫的是她們倆,輸了會一起“消失”也可以理解,可這關火靈什么事?
難道像共生契那樣,把她們三個的命綁在一起嗎?
在晝神的記憶影像里,面對求助,陰神只給了個背影,她毫不猶豫地拒絕,她讓沉羲自己去渡那個劫,隨后就失蹤了。
果然不像當時說的那么無所謂啊。
她在拉幫手,而不是坐以待斃。
火靈終于抬起頭看了一眼。
這也是樅殊第一次得到她的正眼。
雖然蘭疏影知道交易最后定下來了,這個瞬間,這個位置,被那雙冰冷的眼睛盯著,她還是忍不住興奮得顫抖,慕強的本能讓她舍不得移開視線。
最簡單的注視也讓人無法升起反抗的念頭,這才是真正在殺戮里成長起來的王者,屠遍整個紅蓮獄的主宰!
她以為火靈這個時候會談條件。
然而那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
火靈皺眉,說了四個字:“你好啰嗦。”
樅殊隱約已經是陰陽兩界的共主,在眾神之中備受尊崇和敬畏,怕是生平第一次被嫌棄得這么徹底。她沉默了好一會,忽然笑了,伸出食指點上紅蓮的眉心,灑脫道:
“我賜她特性‘不滅’。”
“在她身上,死亡不是終點,是新的開始。”
火靈專注地聽到這里,轉過身打量紅蓮眉心,那里漂浮著一團蒙蒙亮的蒼白霧氣,正在緩慢滲入。
沒有感激,沒有道謝。
她嗯了一聲,“多說點。”
蘭疏影扶額。
蓐收在對面憋笑,鼻腔里嗤嗤作響。
碰上火靈這種風格的人,誰都別想有逼格,尊神也不例外。
樅殊倒沒什么不高興的,大概已經適應了,態度還是很和氣,就像對待自家不懂事的小妹妹一樣,她用更容易聽懂的話解釋道:
“她的壽元依然是五百年,依然會死,死后不入輪回,而是回到這里重新凝聚,意識蘇醒的同時軀殼得以重塑。剛醒來,記憶可能丟失一部分,她會慢慢記起來。”
火靈認真思考了幾秒:“凝聚,多久?”
“少則十幾年,多則幾百年,與上次死亡的原因有關,也與紅蓮獄的靈性氛圍有關。”
“幾百年…還好。”
火靈滿意了。
“那,我們走吧。”
從始至終,兩邊都沒提過這個“幫手”究竟該做什么。
能確定的是,陰神早在一開始就把報酬給了,火靈也答應了她的條件,作為直接受益人的紅蓮沒跟她們一起走,而是被留在紅蓮獄,名曰,看家。
蘭疏影回過神,看向拍桌狂笑的蓐收,攤手:“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但是好玩啊!”
他清清嗓子,把火靈那種的淡漠語氣模仿得格外到位:
“知道了…你好啰嗦…多說點…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好的,懂了,掉逼格是可以傳染的,又瘋了一個。
蘭疏影深吸一口氣:“所以說,我必須出去找紅蓮聊聊。”
“錯了,錯了。”蓐收晃動食指,“你才是紅蓮。至于那個小火靈,是你把名字分了她一半,老妖婆說了,她叫紅。”
蘭疏影愣住,這才想起樅殊最開始說的是兩個名字。
那還真是挺巧的。
她本來不知道前世的淵源,先在紅蓮獄悟出第二天賦,后來天賦晉級就多了只小火靈,小火靈是個活蹦亂跳的跟屁蟲,很護著她。
直到那年,小火靈被南明殺死。
她記得當時隱約有感應,很自然地知道小家伙正在某處重新孕育,她以為所有火靈都是這樣,原來只有一個,因為,那是來自陰神的饋贈…
再后來,她給歸來的小火靈取名為…
紅蓮。
“紅,也好聽。”
蘭疏影心情復雜,勉強笑了笑。
其實名字無所謂的,她心里清楚是誰就行。
“我現在被困在童話鎮,出不去就見不到紅蓮,也就不知道該怎么準備。以我目前的能力,給尊神當幫手…實在太抬舉我了。”
蓐收終于笑夠了,正色道:“哦,這就是第二件事了。”
“先說童話鎮的來歷吧,它呢,原本是挨著冥海的平原,被老妖婆斬出去,又做了點手腳,就是這個鬼地方的地基。”
“我不清楚她當初設了哪些規則,反正她顧不上管,隨便她是扶植一個天道也好,任其發育也好,吶,總要有個管事的吧!——你只要宰了現在管這些規則的東西,肯定能出去!”
幾乎明擺著告訴她:
聽好了,你去把規則意志干掉吧!
蘭疏影無奈地說:“高看我了。”
蓐收很不滿,兩只巴掌啪啪地拍桌子:“你怎么就慫了呢!拿出剛才那樣懟她的氣勢啊,就一個小不點兒,你怕個屁!”
蘭疏影無話可說。
什么叫此一時彼一時?
她但凡有火靈一成功力,還用在這兒陪著個死鬼嘮嗑?閑的吶?
忽然心里一顫!
交易定下的日期,應該和那場劫難相差不遠,意味著,在她這輩子遇到紅蓮之前,紅蓮已經等了十萬年。
假設紅蓮周圍沒有危險源,大限是五百歲,那就是重復著五百年一次的循環,反反復復無奈地死去,一段時間后,懵懂地醒來。舉目望去,可能只有零星幾個茍且偷生的弱小火靈。
蘭疏影比任何人都清楚,紅蓮獄從莽荒殺戮之地變成煉獄之一,是從刑神隕落開始的;
而任務者進入這塊區域,圖的是像她那樣“僥幸”領悟到天賦業火,那是從她成名開始的。奪情獄的一萬年相當于外界一百年,換句話說,最近幾百年那邊才開始有人氣。
紅蓮在承受永生附帶的折磨;
紅蓮孤單冷清地等她回家;
兩個念頭輪著扎心,她也說不清哪個更疼。
剛才她注意到一個細節,交易開始前紅蓮拉過火靈的手腕,眼神里有抗拒,然而交易雙方都沒在意。
所以,有沒有可能…紅蓮并不想被續命?
那,當時的她,和口口聲聲“為了你好”的家長有什么區別?
蘭疏影掐著手心催自己冷靜下來。
事情已經發生,紅蓮的記憶看來也恢復了不少,她必須回去。
能量是守恒的,火靈轉世成普通人,原來的身體呢?修為呢?是給別人了還是存在某個地方?
這應該就是…提醒她去找紅蓮的原因吧。
火熱與酸澀在心間翻滾不休,蘭疏影隨即殷切地望向蓐收:
“我想知道怎么殺死規則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