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的問題沒有答復,蘭疏影略微失落,就聽見慧老安撫道:“別著急,老頭子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到,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咱們一個一個慢慢來。”
慧老頓了頓,繼續說道:
“蛇母有繁育的本能,順應天性在九幽誕下第一窩玄蛇。這些小蛇受到濁氣沖擊,靈智被蒙蔽,相互吞噬,只活了一個,就是南明。”
“不過,當時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蘭疏影疑惑道:“怎么會不知道?只活一個,不就是他吞了其他玄蛇嗎?”
慧老意味深長地反問她:“你說呢?”
“這…”
蘭疏影冷不丁想起一道黑影!
她試探著問:“他們兩個,從那時候就是一起的?”
慧老先是點頭,又搖頭,點撥道:“你可以把他們理解為雙生子,只是一個出來得早些,另一個晚些。”
“…那,我懂了。”她喃喃道。
聽說南明親手斬出惡魂,她以為那是后天長成的、類似心魔的東西。
是她想錯了。
那兩個家伙原本是雙魂一體,并沒有貴賤之分,善惡之別。
意識的萌發有先有后,先出來的黑衣南明殺死了其他玄蛇,而南明幸運地避開這場紛爭。
后來他發現了這個“兄弟”的存在,二者共存,持續到斬“惡魂”的那天,他們才徹底分開。
一個是陽神侍從,卻失去了他追隨的神靈。
另一個投靠夜神,卻不受重用,有段時間甚至差點被郁朵兒這個任務者取代。
這對兄弟么,她也不知道誰更可悲。
“那孩子降生在當時環境最差的地方,沒有親自經歷過九幽最殘酷的一面,這是他幸運之處,后來就是跟在陽神身邊了,誰都不提他身世,怕惹得陽神不悅。”
蘭疏影愣了一下,意識到慧老口中那個孩子是指南明。
慧老說起這些,語氣仿佛他當時在場,話音落下,神色流露出老人們追憶往事時特有的柔軟和安詳。
蘭疏影對他的來歷沒什么頭緒,順著他的話,想象了一下沉羲和南明相處的樣子,過了會,眼神透出恍然。
南明有執念。
他盼著沉羲的劫難過去,然后迎她回來。
他經歷過洪荒但是對過去絕口不提,不像晝神那樣懷念舊世界的秩序,看似溫和的外表底下,仿佛全是冷淡薄情。
真相是他不在乎繁星隕落。
他只看得見一個沉羲。
那份感情,說它是愛吧,還是…淺薄了些。
小心竊來一角陽光,偷望一道背影,藏住不該有又控制不住的念頭,熬過十幾萬年的荒蕪,最后…等他的神靈回家。
“嘶,這可就有點傷感了。”
蘭疏影撐著頭,有些苦惱的樣子。
慧老眼中這個“壞學生”歪歪扭扭地坐著,嘴里嘀咕:“我想想,要是我最落魄的時候有人收留,給吃給穿,還那么在乎我的感受…”
慧老像在看自家沒長大的小娃兒,頗有一股縱容,含笑道:“那你會如何?”
“我…給他立長生牌位。”蘭疏影態度十足誠懇。
慧老莞爾:“這就算完了?”
她認真辯解道:“做人不能太貪,我也救過不少人了,都沒哪個給我立過…”倒是有只小狐貍給她做過雕像,是難得有良心的一個。
插科打諢幾句,氣氛稍微松快些。
蘭疏影不太愿意提起那個被藏在暗處的靈魂。
一旦心軟,再去面對人家,只怕就不好揮刀了,那就提前打好預防針。對相槐是這樣,對黑衣南明也差不多。
對方不是好東西,又實實在在地幫過她。
要是有人喊著“正義必勝”沖上去要弄死他,蘭疏影不會插手。可是換成她自己去干這種正義之事,嘖,太中二了,而且平白多出虧欠感。
她不想給自個兒找不痛快。
偏偏慧老一開口就是:“他那個兄弟,命勢很不好…”
蘭疏影連忙說:“別提他。”
慧老突然沉下臉:“就是怕你多想,老頭子才要跟你說明白。”
她無奈,潦草地點點頭。
“…好吧,您請。”
在蘭疏影的腦補里,蛇母那種養蠱式的育兒,導致玄蛇一落地就要跟兄弟姐妹拼死拼活。
那時候南明在干什么?
哦,他坐享其成,并不知道前面有位大兄弟替他殺過生,續過命。
大兄弟,慘!
慧老緊盯她雙眼:“你覺得他可憐嗎?那你可知道,當年害了陽神的是誰?”
“……emmm不會是?”
“就是他。”
慧老沉聲解釋道:“在那種場合,唯獨南明緊跟著陽神,而那個混賬平日里不顯,偏要在最緊要的時候搶了身體,打斷儀式,連累眾神無法順利轉移!”
“只能…死戰!”
那場戰役有多慘烈?數數幸存者,加起來還不到十根手指頭。
深仇大恨,不過如此。
黑衣南明禍害了幾乎所有在場的古神,然而分量最大的那個恰好是沉羲,夜神不喜歡她,于是那家伙反而因此得到夜神的庇護,逍遙了好些年。
慧老的眼神清清楚楚寫著:
如今,該是他還賬的時候了。
蘭疏影抹了把臉,“嗯。我懂了。”她還以為有好事,結果還是自己出力又不一定討好。
慧老同她說了那么多,無非是想讓她站隊。
那她不站行嗎?
顯然,不行。
慧老打量著她:“真懂了?”
“還能有假?”
蘭疏影已經在幾位古神的反復磨煉下養出了一顆大心臟,她早已懂得如何藏住真實情緒,又該在什么時候將不滿表達出來。
面上緩緩笑開,語氣仿佛灌著冬日里穿過廊下冰錐的風,能扎穿所有沒說透的巧思和偽善。她說:
“您老揣著的是一腔大慈悲。只放一萬人出去?配不上這份慈悲心腸。”
慧老本來想給她詳細說說,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準備的話不用說了,于是微嘆道:“你是個聰慧的孩子,可惜…生得不是時候啊。”
假如她不是凡胎,而是生在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只要資質不至于墊底,那就不會比南明差。
這樣的孩子,本來不該被擺布。
可惜了,她啊,偏偏是這些年來跟那兩位都有牽扯的人,又恰好出現在是非之地,那就不得不卷入劫難了。
慧老為她惋惜,是因為應劫之人翻身的幾率太渺茫,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渺茫變得更有希望。也不一定能成,他這片心意就不必說出來邀功了。
蘭疏影坦然地說:“我生來就是普通人,跟天生的神仙沒得比,還被造化戲弄了一遭。你們看不上的底限,是我們奮斗終生、可望不可攀的天花板。”
話鋒一轉。
“可是普通人也想好好活下去啊,無論生在什么時代,什么地方,該拼還是要拼的,這事本身就沒什么錯,我也不覺得生不逢時是我的錯。”
更何況,她還沒弄清楚自己前世火靈為什么選擇投胎,真要算起誰早誰晚,還說不定呢。
旁邊竄出一道金光。
金烏一點不怕暴露了剛才在偷聽,氣呼呼地說:“跟這打啞謎呢,你們就不能說點明白的?什么慈悲不慈悲的,你到底聽懂什么了,也跟我說說唄?”
蘭疏影坐直了去戳他背上的骨架,嘖嘖兩聲:“沒見過做賊還這么囂張的,我們沒怪你聽墻角,你還來勁了?”
“嗬呸!都是自己人,我聽兩句怎么了?小氣。”
蘭疏影聽見那句“自己人”,眉毛微挑。
她不答話,金烏就湊過來用頭頂撞她,被慧老攔下說了幾句哄他的話,他好了,眼巴巴地問他們在討論什么。
蘭疏影看慧老。
慧老也正微笑著看她。
“老人家,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關于古神的那些事,您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金烏看來知道他的來歷,而自己不知道,蘭疏影覺得有點吃虧。
慧老不瞞她。
“這些么,算是我…或者我的族人們經歷過,聽說過,盡量驗證過真偽的,你可以放心信任。說到我們一族,你可以稱我們為…智慧神。”
蘭疏影重復:“智慧?”
“嗯,智慧神的力量,來自探索未知的過程。我們個體的生命有長有短,而整體的壽命是無限的。大家各自去探索想要了解的東西,悟透的奧秘越多,神力越純粹,越不容易被劫難選中。”
慧老笑得眼角褶皺愈發擁擠。
他很久沒給別人講過自家的故事了。
“探索,是我們存在和繁衍的唯一意義。”
“智慧神不止一個,而是一群。我們一族被稱為永遠在路上的探索者。某種意義上,我們共用一個大腦,只要有一個族人活著,族里積累下來的所有知識都不會有半點遺漏!”
金烏眼眶里的魂火都停滯了,癡呆地問:“不,不會打架嗎?”
他想起仿制九幽里的雙頭魔怪,那兩個腦袋始終意見不合,死前還在爭執不休。
智慧神一族總共有多少族人?鼎盛時期每分鐘會產生多么龐大的信息量,這樣居然還沒罷工?那可真是…最強大腦啊。
蘭疏影心想,這不就是行走的智腦?
唔,比那高級一些。
至少在抗風險能力上,還是智慧神一族更靠譜。
慧老傲然道:“當然不會,我們會用文明的方式解決沖突,而且轉念間就能解決。”
金烏脫口而出:“怎么解決?”
“夠了金烏,不要岔開話題。”蘭疏影阻攔道。
她又問:“智慧神屬于古神嗎?”
“當然是的,我的族人參加過陽神的豐收宴,他跟晝神同桌共飲,后來成了很好的朋友。”慧老頓了頓,低落地補充道,“他和陽神在同一天隕落。”
下一個問題就扎心了,蘭疏影盡量問得委婉:
“您為什么留在童話鎮?”
慧老的表情很生動,先愣了愣,繼而避開她注視,很不好意思地撓頭,咧嘴,重重地嘖了一聲。一系列表情動作讓她想起一個詞,老頑童。
“小丫頭真不給老頭子留面子啊。”
“唉,當年出事的時候,我和幾個族人因為考察歸墟,沒在那條船上。你應該也能猜到,除了我們,其余族人全都沒了…后來我們幾個的探索方向不同,先后分開,我無意間落到這里,出不去了。”
蘭疏影聽了這段解釋反而更疑惑了:“怎么落進來的?”
慧老眼皮一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這就牽扯到一項隱秘了,不過智慧一族已經不復往昔,告訴了你也無妨。”
“我們族人只能通過一種方式繁衍,就是由主體分裂出新的智慧種。主體只有一個,自動選擇思維最活躍的那個,就在族人們死于劫難的那天,我成了主體。”
“有段時間,我分裂出一批新的族人,自己跌落到仙階,沒過多久,就被吸進來了。”
蘭疏影領會:“原來如此。可我看老人家似乎…”
“嗯,就要恢復全了,也快被趕出去了。”
慧老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所以我必須先把孩子們安頓好啊,我這把老骨頭從來不會打打殺殺,要是讓我出去跟那家伙打架,唔我可辦不到。”
蘭疏影心想,所以你就盯上我了?我看起來很像一把趁手的刀?
金烏拽她,強烈想加入群聊。
蘭疏影想起他剛才問的話,就簡短總結道:“慧老打算干掉黑衣南明,賺筆功德。”
“咦?殺他還有這好處?!”
金烏眼里魂火直跳,恨不得勸他們搞快點。
“…恐怕沒那么簡單。”
蘭疏影并沒有被打動,冷靜道:“目前在童話鎮的只有分身和七宗罪,即便慧老有辦法解決,他本體依然管著所有人的出入。您是要斬草除根。”
慧老存心考她:“還想到什么?”
“夜神和晝神同時失蹤,黑衣南明失去倚仗,是他最弱勢的時候。可他戰敗之后還敢撩撥南明,說明他自信手里捏著一件能幫他翻盤的東西。”
“那你覺得,什么讓他有這個自信?”
“我。”
慧老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小丫頭,你…”
蘭疏影沒在開玩笑,把自己當個局外人一樣繼續說道。
“他以為我是沉羲轉世,又引導我認定南明很介意被揭穿身世,讓我去羞辱他…我總覺著這事蹊蹺。聽了慧老的故事之后,更確定了。”
慧老:“此話怎講?”
“我先前想的是,南明在意這點羞辱嗎?或者說,他還會把這些當成羞辱嗎?”
“如果他會,呵,我只能說他這十幾萬年是白修了…什么問心挑戰之類的,他該把他自己扔進去多練練才對。”
“或許他會有點錯愕,不過隔著他倆的階位差距,這一瞬間還不足以讓他輸。于是我又想,假如不是羞辱有用,那還有什么?答案是——”
“能送我出去,也能利用我讓南明束手束腳,譬如趁著南明分心的一瞬間,襲擊目標是我,讓我突然倒在他面前的話——你說他救還是不救?”
“就算南明不出手,還有更無恥的后招。”
但凡稱得上宿敵的兩個人,都要做到知己知彼。
蘭疏影把自己代入到那個位置去考慮過,以這里的環境來看,能起到作用的無非幾樣:
除了她,那就是仿制九幽,以及童話鎮。
她和九幽的力度都不夠?
那再加上幾十億被囚禁的生靈呢?
救,還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