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里是一片冰雪世界。
正上方只能看到旋轉木馬的紅色頂蓋,要換個角度才能看到兩個木頭小人——
白襯衫背帶褲的男孩站在木馬側面,右手虛扶著只有三四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馬背上笑得很開心。
攤主終于抬起頭,面容清俊,跟這身陳舊的衣裳很不搭,滿是血絲的眼睛專注地盯著蘭疏影。
他固執地問:“要不要?”
蘭疏影看著這份禮物,沉默了很久。
攤主眼睛深處燃起一絲亮光,期待道:“你記得…”
“閉嘴。”
他的話剛一開頭就被打斷了。
蘭疏影將目光挪開,眉頭微蹙,平淡冷清中添了一絲不耐:“相槐,你是想死得更快嗎?”
解體轉生是需要時間的,為了達到目標效果,她給了相槐充足的時間,追著氣息來到這里,距離八尾貓被當眾處決已經過了四天,和總部海島隔著四分之一個南大陸。
相槐給了她一個驚喜,讓她一瞬間從貓捉老鼠的游戲里清醒過來,愉悅感半點不剩。
她審視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靈魂,結合相槐的人生軌跡,她好像窺見了另一種答案——也是她最不希望成真的猜測。
凌厲而危險的審視下,攤主明顯無措起來,胸腔里的器官砰砰直跳,他不敢和她對視,垂下頭遲疑地說:“我只想確認你是不是…”
“我是被你騙過的上司,這個說法你滿意嗎?”
相槐一愣,隨即漲紅了面色艱難地擠出一句“對不起”。
蘭疏影沉下臉:“不接受。你可以滾了,下一次最好別這么容易就被抓出來,沒意思。”
她走向街尾。
銀月狐隱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雖不解其意,卻能感覺到她心情異常糟糕,早就被嚇得不敢吭聲。他倆一前一后走遠的時候,身后傳來騷動。
銀月狐好奇,側耳聽了幾句,說:“好像是有人死了…”
他欲言又止。
如果他沒看錯,出事的好像就是剛才那個攤位…
“與我們無關。”
蘭疏影已經恢復了平靜。
她在想,相槐的一系列經歷,那個神秘的冥主究竟占了多少戲份?說實話,縮著頭不露面的冥主,給她的感覺比夜神更危險。
金烏圍觀了全程,等她回到房間獨自一人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相槐好像變了不少。”
他突然出聲,蘭疏影端茶杯的手略微一頓,“是么。”
“從他知道你是誰之后,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嘖,你以前是對人家有多兇啊,看把孩子嚇的…”
蘭疏影本來不想搭理他,可他越說越胡攪蠻纏了,連孩子這種話都有臉扯出來,嗤笑一聲:“他就不能是心虛?”
關于相槐的發家史,金烏已經想明白了。
任務者投靠勢力以求庇護,這種事太普遍。要是有幸能遇到更好的選擇,豁出臉面,換個陣營,也很容易理解。
相槐能被冥主看上,是他的本事。
冥府的詭異之處被揭穿之前,在地下世界一直是個獨自美麗的存在,它跟南明府不打交道,但也沒仇沒怨。相槐要是有門路過去,這邊固然不會攔著不放,但是多少會讓相然坐一坐冷板凳。
或許這才是他做局的理由,為了借勢,他把相然托付出去,以后發達了再接走。
金烏心頭一片透徹的同時,其實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既然是他自己憑本事換的主家,至于心虛到這份上嗎,簡直像屠過蘭疏影全家似的…
“還有那個球,做工那么差還好意思拿出來送禮,我看應該是他自己做的吧,難道是有什么寓意?”金烏八卦起來很有獨特的見地——
“你們是不是搞過辦公室戀情啊?那東西,是定情信物?”
蘭疏影愣了好一會,辦公室?戀情??
她,和相槐???
“…你很閑嗎?”
得,開始趕人了。
也不知道是誰心虛。
金烏撇撇嘴。
“閑,我閑得要死,一邊給兔崽子們開視野,一邊給你做監控,還要找暴食種子,又得摸索那該死的破門開在哪兒…我怎么能不閑?我做夢都想像懶惰那樣二十四小時忙著睡覺啊!”
蘭疏影:“…”
金烏的反話一出來,她還真像個連骨頭架子都要扔到鍋里熬油的黑心資本家。
她稍微有點心軟的時候,又聽見:“你們真沒什么別的關系?”
蘭疏影皮笑肉不笑:“我仔細想了想,還真有。”
“嗯??你跟我說說唄,我想聽…”
“那你繼續想著吧。”
金烏哼哼唧唧一陣,再也沒有動靜傳來了。
蘭疏影放下茶杯,深藏在陳年記憶盡頭的畫面一點點被挖出來,她以為多少會有點難受,實際上,就像電影院里的觀眾席一日游。
相槐捧給她看的水晶球,那個樣式,是她第二次見到。
第一次見,應該是在她小時候…
“妹妹,妹妹!”
眉眼俊秀的男孩從外面跑進來,懷里護著一個小木盒,他一進門就著急忙慌地找人,最后在一群小孩中間找到了。
在家風傳統的郭家,多子多福的觀念展現得淋漓盡致,主家和旁支的孩子們如果玩在一起,一個幼兒園都放不下。
但是他眼里看不見其他的弟弟妹妹。
他只會親自準備一份禮物,給跟他一母同胞的小姑娘:“小霓你看!我做的,騎馬的這個是你,像不像?”
小女孩認出他就咧嘴笑了起來,兩只小胖手費勁地合抱著水晶球,她當然喜歡,用稚嫩的臉蛋反復摩挲它。
“喜不喜歡?”
男孩很是自得,明知道答案還要故意問她。
小女孩說話不怎么利索,她聽得懂,于是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喜…嗯!”
一轉眼就是大廈將傾。
捧著手工禮物跟妹妹邀功的男孩長大了,他成了家主,他趕她出門,告訴她,生在這個家就是她最大的錯。
蘭疏影眼中無波無瀾,末了透出一絲了悟的意味。
她甚至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啊。”
世間一切循環,必然有因有果。
相槐對“妹妹”的執著,對刑獄的熱愛,設計繁多卻不敢親自動刑,根源大概就在他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