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疏影問出了這話,接著突然注意到,原來金烏身后已經出現了稀薄的陽光,是天亮了啊。
她揉揉眼,時間過得真快,這一夜發生的事,也委實多了點。
“我…那個…”
出于本能,金烏覺得她現在心情也許不太好,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你要救的那對夫妻醒了,在外面,他們要見你。”
蘭疏影起身去迎。
舊友重逢,其實也沒多少感情可敘舊的,客套幾句,她開始詢問沙琳夫婦遭遇過什么,可有聽見什么可疑的消息。
沙琳以為他們會死在那個深淵里,沒想到還能被救出來,更沒想到,救他們的竟然是當時那個還不怎么起眼的選手!
沙琳盯著蘭疏影的臉看了又看,欲言又止,被丈夫拉了一把,她才醒悟自己沒多少時間去感慨,人家也不想聽她什么感謝。
來之前夫婦倆已經跟金烏聊過,隱約猜到了對方想知道的事,因此他們竭力搜刮那段記憶,盡可能將細節補充完整,再一點點地說給蘭疏影聽。
蘭疏影認真聽完。
跟她猜的不差多少,雙頭魔怪出現的時間不長,大概在沙琳被抓的半個月前,從那時起,天啟教會就開始挑選實驗對象,并且秘密抓捕。
除了以影子武技出名的沙琳、本身是魔法天才而且跟自然學派關系曖昧的男巫愛德華,他們還抓過十幾位不同領域的人才,希望把他們的能力克隆給教徒。
根據兩人這段時間的觀察和保守估算,被克隆成功的教徒少說有八百,或許已經上千了。
蘭疏影點點頭,忽然問了沙琳一句:“那你們想報仇嗎?”
沙琳眼神頓時亮了:“我當然想!咳,我打算聯系影子流派,我們暫時不會動圣都,但只要是守備力量薄弱的地方,我們絕不放過…”
沙琳明明已經計劃到怎么攻打各地的天啟教堂了,卻把這些后續硬生生用一句“打算”壓住,無非是怕干擾了她。
蘭疏影心頭幽幽嘆了口氣,這是個很懂得分寸的朋友。
“我支持你。”
“圣都,留給我們就好。”
這是她給沙琳的答復。
之前她打著旅游團的旗號,光明正大,帶隊游遍了整個圣都,各處都介紹得足夠細致。只要她的隊員們不是天生路癡,那應該都很清楚路線和建筑布局了。
所以也不用她多交待什么,只要把他們按照能力和性格分成小隊,三四個人一組,天亮后混進圣都潛伏,入夜之后到各自被指定的地點,負責搗亂。
連著幾天下來,圣都已經意識到不對,開始展開針對性的搜捕和打擊,入夜后巡邏的人增加了好幾倍,但是還沒見效,人心惶惶,騷擾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我們也該出發了。”
蘭疏影抬起右邊手臂。
金烏剛從曠野兜風回來,落在她手背上,興致缺缺地說:“無名小卒,專程去殺他我都覺得掉價。”
“倒也不算完全沒有名氣。”蘭疏影低低地笑著,“他是生不逢時。”
如果今天掌控東海岸的還是教廷,作為天啟四騎士之一,瘟疫騎士必然能在大陸強者排行榜上擁有一席之地。
可惜教廷被打得不敢再用老招牌了,當然不會對外宣揚四騎士的存在,而是用主教或者苦修士的身份給他們遮掩。
“那不還是沒幾個人知道嘛。”金烏不在意地嘲道。
“是是是,走吧,早點解決了這事,我們也早點回去。”
圣都的氣氛同前陣子相比確實緊張不少。
教會從前天開始籌辦一個新想出來的節日,口頭上說是神的指示,那些教徒和信眾也就信以為真,很賣力地到處裝飾,尤其是夜晚,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金烏一直在偷笑。
這不就是在給他制造機會嗎?
本來他夜里視力沒那么好,實在沒有光線的地方他也沒轍,這倒好,找人更方便了。
沒過多久,他引著蘭疏影繞過天啟教會的防線,直達瘟疫騎士所在的院落。
從這廝的長相來看,跟種花賞花這種風雅事是半點扯不上關系的,還得擔心他身上的膿液會不會濺到花瓣,把好好的花給腐蝕透了。
但這些花本來也不是用來觀賞的,而是給這一窩窩的飛蟲當棲息地和食物。
飛蟲齊齊沖出來,形成細密恐怖的巨網,嗡嗡聲交疊,如同海嘯。
金烏嘀咕道:“好大的陣仗。”
他說著,朝蟲群最密集的地方吐了一口火。
網頓時破了,海嘯也成了死水,只顧著在火網里掙扎求生,再也無力去沖撞。
瘟疫騎士大怒,他用指甲劃破手臂,再把鞭子纏上去喝飽了他的血,那鞭子上到處是凹凸不平的痕跡,因為曾被多次浸泡過又干涸。
金烏剛想提醒她小心點,那血不干凈,轉頭一看,蘭疏影周身環繞著淡紅色的火光,無論是飛蟲還是疫病種子,只要是邪物,一靠近她周圍就得死。
“你…今天有點奢侈啊。”他忍不住說。
蘭疏影看了他一眼,回敬道:“你今天有點多話。”
既然她這么說,金烏可不想被小看,化憤怒為力量,搶著對瘟疫騎士發動攻擊。他的太陽真火同樣不怕邪物,沒幾下就把對方困住,連著瘟疫騎士灑出來的綠瑩瑩的疫病種子全部燒掉。
“呸,小菜一碟!”
金烏對蘭疏影揚起頭,仿佛在要夸獎。
蘭疏影胡亂在他光禿禿的腦殼上擼了幾下,“真厲害。”
說完,她打了個哈欠。
任務目標死得這么快,她作為一名看客,毫無成就感。
當然了,瘟疫騎士的危險性主要在于疫病可以無限傳播,他本人的戰斗力不行,這也在預料之中。就算她參與了,對手太弱,還是沒成就感。
“回去補個覺吧…也該把小崽子們叫回來了。”
一百來號人再度在曠野集合。
帶著海上潮氣的風吹打在面上,好多人眼神里透著明晃晃的意猶未盡。
蘭疏影把玩著瘟疫騎士的身份卡,見他們這樣,失笑道:“這幾天還沒玩夠?”
銀月狐族的青年游俠當先舉手,盛贊她安排得好,這次行動讓他們得到了充分的鍛煉,有益于身心健康,心理素質大大提高。
蘭疏影表情越來越古怪,打斷了青年磕磕巴巴的話:“誰教你說這些的?”
他立馬漲紅了臉,撓頭:“沒,沒誰啊…”
金烏在旁邊笑:“傻小子誒,你舅舅怎么也不教點好的,這些話聽著就頭皮發麻了,你好意思夸,她都不好意思聽。”
蘭疏影瞥向他,眼神意味深長,似乎很為難但最終還是問他:“你有頭皮嗎?”
靈魂問題啊!
金烏:“…”
你答應老子的毛呢,什么時候給?!
他倆插科打諢鬧了一陣,隊員們配合地跟著笑,在野地里吃了一頓散伙飯,就各自散去了。
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反正這次行動到這里已經結束了。
銀月狐還是跟著她一路,回到最初那個分部。
蘭疏影把人完整地還給那個負責人,還多夸了幾句。
場面就像幼兒園老師送孩子回家,隨口的幾句話就讓家長臉上放光。
于是,當天為她籌備的送行宴,比起來時那頓豐盛了何止一倍。
宴席結束,蘭疏影借口要休息,把閑雜人等趕開,她從金烏那里要了一片蛇鱗,點燃。
黑煙升騰,其中很快匯聚出一個人形,還是披著黑色外衫吊兒郎當的樣子,黑衣南明飄在兩米高的煙霧上面,手上還端著一瓶酒,有點不耐煩地問她:“有事?”
“有東西要給你。”
“拿來。”
蘭疏影查探過,這種黑煙是不會散開的,里面還有類似于傳送陣的波動。而對方看樣子并不打算邁進來,她就明白了,揚手把包裹扔進黑煙里。
黑衣南明放下酒瓶,接過包裹晃了晃,嘀咕道:“干什么,你這是裹粽子呢?一層,兩層…呵,十層封印,你捅馬蜂窩了這么心虛?”
蘭疏影淡淡地說:“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包裹開了,封印也被他一層層地解了,終于,里面那東西露出了真面目,是一尊小臂長短的雕像。
任何人都能輕易看出,這是一名女性,從這件設計大膽的長裙來看,或許是神話里的某一個。雖然是神像,但也談不上寶相莊嚴。
如果她眉間印著的不是圣花,如果腳邊臥著的不是三尾靈狐,那么,除了她的信徒,大概沒人能知道她是誰。
蘭疏影在注意黑衣南明的神色。
在他看清神像的面容時,那一瞬間,他很驚訝。
就是那點驚訝,可以證明他見過這張臉。
“你認識她。”蘭疏影說。
“嗯…是見過幾次。”
“是那個意志嗎?”
黑衣南明這才抽出視線回應她:“對,看長相是一樣的。你從哪弄到這個?”
“前幾天去了一趟天啟教會的老巢。”
蘭疏影簡單講述了那晚的經歷。
金烏把瘟疫騎士困在火里,她去補了最后一刀,拿走身份卡之后本來該立即撤離,但是教會好像在瘟疫騎士身上做過什么手腳,尸體一倒地,整個總部突然亂起來了。
他們瘋狂搜捕入侵者。
蘭疏影在找沒人的房間躲個清靜,無意間闖入一條密道,就轉到了教皇的靜室,案上供著這尊神像,還是一個凝神法陣的鎮物。她覺得有趣,就拿下來了。
“然后我發現這東西能轉移信仰。”
這是搜集香火的一種常見做法。
她曾經救過一只狐妖,那狐妖逃走之后也曾為她立像。無非就是把一個人吹噓成無所不能的神,他們的愿力積少成多,對增強靈魂有好處。
黑衣南明翻看著神像,示意她繼續說。
“香火沒有指定轉移給誰,我覺得奇怪,就追蹤了它們,發現…”她頓了頓,“對方似乎無處不在。”
要知道,就連最普通也最不能缺少的空氣,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除非,那是這個世界的天道,是規則本身。
這就可以證實了,天啟教會供奉的神靈,正好就是那個沒長大的規則意志。
那么再往下就不該她去追究了。
怎么說也得找個能威脅到對方的人,最好是一言不合就變瘋狗的那種,那樣最能讓小孩子害怕。當然這話她是不會說出來的。
她只是暗示黑衣南明:事情重大,必須您這種大人物出手才能鎮得住啊!
“所以你就來催我了。”黑衣南明果然領會到她的意思,翹起了嘴角。
他放下那尊神像,伸了個懶腰說:“催也沒用,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等你師父走了我再找她算賬,他沒走遠,我才不給自己找氣生。”
蘭疏影眼珠一轉:“你這么著急氣他?誒,機會難得,要不我提前替你跑一趟,把他引得遠一點,等你這邊結束了我再回來。”
黑衣南明沒料到她會這么說,當場愣住,確認道:“你要出去?”
“不好嗎?”蘭疏影笑盈盈地反問。
“…那當然好啊!”
對方換上一張“老子賊好說話”的和煦笑臉:“什么時候走啊,現在怎么樣?”
蘭疏影一臉樂呵呵,然后在他期待的注視下果斷搖頭。
“我要先回南大陸復命,再看看清剿冥府的事有什么眉目,確定沒我事了再走。不過你得先答應我,我要是出了童話鎮,那是為你做事去的,你可不能不讓我回來啊。”
黑衣南明心里一松,把胸膛拍得咣咣響:“就這點小事,我答應了!只要你辦得好,把這兒當游樂場都行!”
“這可是你說的,別反悔。”
黑煙散去。
金烏落到她肩膀上,也不吭聲,就是死盯著她。
“干什么,我臉上有花?”
“沒,我就是納悶啊…你說他,平時懟天懟地,怎么到了這兒就是個任你擺布的憨憨呢。”
蘭疏影還以為他有什么高見,居然是專門下來損人的,她彈出一點火星子料理了蛇鱗剩下的粉末,說:“他哪是任我擺布,明明是順從欲望。”
“我說難聽一點,古神本來就不是神。”
金烏吃驚地望過去,她怎么會有這種狂妄的言論?
“別這么看我,實話實話罷了。都知道他們是神,可是我沒見過他們對生靈有什么慈悲心腸,各有各的私心,都在為自己的目的奔忙,跟人有多大區別?”
從前總是自覺地低他們一頭,直到她以火靈的視角走了那段路,硬生生填平了那段自己造出來的心理差距。她陡然意識到,那算什么神?
充其量就是生得早些,生命形態高級一些。
本質上,并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