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托渾身僵硬,然后乖巧地舉起雙手,嘴里應著好,然后主動走到旁邊的小巷子里。
他怕得連手指都在抖,但他非常聰明,從始至終不露出任何一點想要呼救的意思,更是閉上了眼睛,完全沒想過回頭看一眼叫住他的是誰。
這是亂世里底層人的一種生存智慧。
他明白,滿足了對方的要求,他還有可能活命。
但他要是提前惹惱了對方,那他今天就會倒在街頭,還可能被路過的邪巫師或者亡靈法師撿回去當實驗材料,連靈魂都無法脫離。
“您想知道什么?”小孩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蘭疏影事先也沒想到他會這么配合。
由此可見,自然學派和不死族入駐這片海岸之后,當地人對身邊的諸多危險與恐怖已經開始習慣了。
她心情有點復雜。
或許是有點同情的吧。
乖孩子總是更引人憐愛。
然而,間接點燃了導火索的那群人,還在她身后窮追不舍。
壓抑在心頭的惱怒似乎被什么東西突然撩了一下。
維托頓時覺得背后那股陰冷愈發刺骨。
他咬住牙關,很想把衣服裹緊一點,最終還是沒把手臂放下去,更不敢催促。
蘭疏影回過神,收斂道:“我想知道,你們當地有沒有…特別懶的人?”
晝神的指引只到海城。她掌心那朵能感應惡念的金色烙印也失效了。
若是想找出那個目標,直接的辦法有兩種:
要想又快又省事,那就把靈識輻射到整片北海岸。這么做的弊端也明顯——太高調了。尤其是,巫妖皇和自然學派高層幾乎都在附近,她雖然不怕,卻也不想憑空樹敵。
第二個法子比較慢,就是找個向導把大街小巷逛一遍,一點點感知那個人的存在。非常穩妥,問題是太耗時間。
她缺時間。
最后,蘭疏影決定,找個機靈點的當地人打聽一下,先針對性地去看看,再決定下一步。
維托顯然沒反應過來…特別懶?
這個問題,挺奇怪。
好在不難回答。
維托是原住民的孩子,他在海城長大,隨隨便便就能舉出好幾個名字。
現在就輪到蘭疏影糾結了。
理想狀況當然是,當地有一個懶到出奇的人,于是惡念一定寄生在那個人身上。
誰料小男孩一下子給了她好幾個選項。
她略微沉默:“分別懶到什么程度?”
維托老實地回答道:“住在隔壁街道的霍根,他二十歲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從那以后就躺在家里讓傭人伺候他,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愿意做。唔…上個月,他的遺產終于花完了,今早我看見他出門乞討。”
“…”蘭疏影不無幸災樂禍地想道,窮能治懶病。
背后的聲音沒有回應,維托頓悟,乖乖說起第二個人:
“他打了幾十年光棍,獨自住在遠離海城的小木屋里,屋頂破了不修,雨天換個位置睡覺,晴天就在漏洞底下曬太陽,要是餓極了他會去屋子后面叉一條魚…他,懶得生火,從來都是生吃。”
說到這兒,小男孩難免露出厭惡到作嘔的表情。
即便是在叢林法則盛行的童話鎮,多數人也已經過了茹毛飲血的時段,大家開始以文明人自居——吃生魚片是一種生活情調,生啃一條活魚又是另一回事了。
蘭疏影記下那個小木屋的地址,讓他繼續說。
她注意到,維托略微猶豫了一下。她冷淡地警告道:“我只想聽實話,立刻。”
維托一哆嗦,顫巍巍道:“我…我想說的是,我剛想起來,第三個特別懶的人,他,他已經死了!”
“哦?”
蘭疏影提起了興趣,讓他詳細說說看。
維托告訴她,這個人叫戈登,是這里公認的人渣,他的懶其實還不如他的壞出名!
聽到這兒,蘭疏影心里一動,又懶,又做過壞事,那不是更符合了嗎?
來來來,你盡管說,越清楚越好。
“是這樣,戈登三天前被抓進監獄,原因是…他喝醉之后,打死了他收養來的女兒茉莉,被很多人看見了。”
維托壓低的嗓音里能聽出些憤慨,雙手高舉時也無意識地握起拳頭。
要是酒鬼還活著,小孩或許想為那個可憐的養女做點什么,比如跳上去給他兩拳。
然而…晚了。
“你一定以為他是被法律處死的,對嗎…”維托垂著頭悶聲悶氣地說。
蘭疏影反問道:“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維托短促地笑了兩聲。
這才是真心實意的幸災樂禍。
“他活該!他說茉莉送面包給魔鬼,會讓家里被詛咒,還說那些穿著講究的都不是好東西。茉莉跟他解釋那不是什么魔鬼,是西大陸來的巫師先生,他不聽,咬定那是吸血鬼 一只路過的蝙蝠停了下來,倒掛在陰暗角落里。
維托并不知道他的話已經吸引了一只正宗吸血鬼,繼續說道:“他還說,茉莉一定是嫌他窮,嫌家里不能給她富裕的生活,所以她要拋棄這個家,去做伺候永生一族的卑賤血仆!”
蘭疏影偏過頭瞥了一眼那只蝙蝠,兩個非人類生物友好地相互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沉吟道:“這件事好像另有隱情。”
維托在她的引導下回憶了更多。
“茉莉很喜歡跟巫師先生說話,因為那位先生話少,脾氣溫和,會認真聽她講完,他還給她做過一個冰雕人像,我見過一次,是照著她過世母親的畫像做的,她很珍惜。”
“您不知道那個混蛋有多惡心,我猜他其實已經相信了茉莉的話,可他不愿意承認自己是錯的,就拼命抹黑那位巫師先生!茉莉越辯解,他就越要打到她閉嘴,我們去攔他的時候,茉莉已經受了很重的傷…”
“沒過多久,她就死了…然后戈登被抓走,我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聽幾位冒險家說,那天有幾位男巫闖入戈登的牢房,第二天就聽說戈登暴斃了。”
末了,維托彎起嘴角,輪廓尚顯稚嫩的臉上,那抹帶著惡意的微笑那么突兀,似乎又很正常——他的朋友,終于在死后得到了公道。
蘭疏影道:“聽起來很愉快的結局。我想知道這個戈登安葬在哪里。”
維托的笑容略微一滯,猶豫道:“您也想搶那具尸體?”
“也?”
“就是…茉莉認識的那位巫師先生,他要把戈登的尸體買回去做實驗,有個亡靈法師也想要,他們說要決斗,誰贏了就歸誰。”
維托給她指了一個地址,是建在海城外沿的角斗場,如果她這個時候出發,到那兒的時候大概還沒結束。
蘭疏影其實很能理解男巫的做法。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認識了一個可愛的小朋友,而這個小朋友因為維護她的名譽被活活打死,她應該會做得更過分。
但她不懂的是,那個亡靈法師為什么也要爭?
莫非…戈登身上真有什么奇異之處,同時被他倆發現了?
想到那個還沒到手的懶惰惡念,蘭疏影迅速告別了維托,表示今天沒帶報酬,下次見面補上!
維托感受著那股陰冷正在遠離,剛松了一口氣就聽見她最后一句,頓時眼前發黑:
還…還有下次?!
骨鳥離開之后,那只路過的蝙蝠想了想,在底下這個干瘦的小孩和去角斗場看熱鬧之間,他很快選擇了后者。
維托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真正讓他在死亡邊緣打轉的,并不是某個神秘來客,而是一個偶然駐足的吃瓜路人。
骨鳥和蝙蝠一前一后抵達角斗場。
如維托所言,她趕到的時候,比斗剛剛進入尾聲。
觀眾不是很多,分坐在兩邊,很容易區分。
因為支持亡靈法師的那邊往往都帶著不死族仆從,而且他們本身不那么注重打扮。不梳頭發已經算是很有儀態的了,蘭疏影還看到一個光著膀子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的。
她湊過去看了一眼,是在寫肢體無縫接合的技巧。重點在于,這里的“肢體”是指沒有生命氣息的那種。
臺上的光柱分別罩著兩位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士,他們臉色泛白,拄著法杖微喘著氣。連喘氣都很注重節奏和角度,唇角微微上揚,追求的是最能顯出自己的面部優勢…
看起來不像來打架的。
更像是選美。
要是不用布萊恩的被動感知一下,她可能沒法從外貌斷定哪個是男巫,哪個是亡靈法師。
另外,這兩位現在都有點“腎虛”。魔力見底了,他們正在抓緊恢復。
所以說,誰勝誰負,就看哪個恢復得更快。
她目光在場內搜尋著,在臺下不遠處發現了一口棺材,被幾個角斗場力士守在中間。這種對待重要賭注的特殊重視,很容易讓人忽略了一個事實:
那里面裝的,只是人渣的尸體。
同時,那也是她來到這里的目的。
“兩個菜鳥…”
側邊傳來一聲頗有磁性的低語。
蘭疏影轉過頭,又看見那只蝙蝠。
蝙蝠沖她點了一下頭,伴隨著華麗的黑羽毛光效,落地化為一個正在摘帽子的俊美青年。
蘭疏影看看他,又看看臺上的男巫,忽然覺得戈登的判斷好像也沒毛病——無論是吸血鬼還是男巫,在裝束上都格外追求儀式感。
風格統一的風衣、上衣、褲裝、長靴、袖扣、戒指,就連他們佩戴的珠寶,很顯然也是從同一塊礦里切出來的原石。
精致到這個程度,顏值也不相上下,確實不好區分。
“讓我猜猜你是誰家的,莫雷,本瑟姆,班克羅夫?唔,你的骨頭太不講究了…”靠近后,過度靈敏的嗅覺讓這個吸 血鬼很受罪,他摸出手帕掩住鼻子抗議道。
蘭疏影默默翻著白眼。
她隨便找來的鸚鵡尸體,簡單處理一下能用就好了,以為是做工藝品呢?
倒是他剛才提到的幾個姓氏,蘭疏影略有耳聞,都是不死族陣營的大家族。
嚴格來說,布萊恩也算是“世家子弟”,不過他的家族向來離經叛道,荒唐起來,能氣得巫妖皇想把他們踢出陣營。
蘭疏影也沒打算透露自己的姓氏。
這個吸血鬼莫名有點自來熟。
他指著臺上:“你也下注了?雖然大家都是不死族,可我覺得玩尸體的那個不太行,雪女王不喜歡有異味的男人…巫師就還好,他們通常很注重儀態,只比我們一族差了些。”
蘭疏影搖頭道:“我不認識他們。”
哈,吸血鬼瞪著她,好像在說,那你來湊什么熱鬧?
“我來看那具尸體…”
吸血鬼更詫異了,眼神幾乎寫著你是傻子嗎?
蘭疏影慢吞吞地繼續說道:“…看看它為什么能讓他們倆打起來。”
“噗嗤。”
此話一出,吸血鬼頓時理解了。
“也是,今天來這兒的觀眾有幾種,一種是看熱鬧的,比如我。一種是來助陣的,比如…喏,那群男巫,他們對內很團結。還有一種啊,是被騙來的。”
他指著蘭疏影:“對,說的就是你。”
蘭疏影:“…怎么?”
“哈,你們這些玩尸體的啊,就是聽不得這種消息,是不是覺得…哦!能讓他們兩個鬧到這份上,一定是個好東西?”
蘭疏影沒吭聲,看著自來熟的吸血鬼繼續賣弄知識:
“我跟你說,他們都在追求雪國的新女王,本來就是情敵關系。更巧的是,他倆還是一對表兄弟!從小,兩家就在互相攀比,早就比出仇了!”
蘭疏影遲疑道:“別人家的孩子?”
吸血鬼露出你很懂的微笑。
于是她瞬間明白了,重點不在于戈登的尸體如何,而是因為男巫想要,他的表兄弟聽說了就一定會搶。
別人看上的東西總是香的。
哪怕它本質上就是一坨粑粑。
吸血鬼掩口笑了起來。
“讓他們爭吧,好戲不常有。那家伙知道支持他的人不多,故意放消息說那個尸體怎么怎么好。決斗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在,當時滿場都是尸臭味,嘖…不過啊,看過賭注之后他們快氣炸了,等著吧,玩尸體的下來了也逃不過群毆。”
蘭疏影腦補著那個畫面,覺得某亡靈法師就是缺了點來自同行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