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問題是可以回答的。
不過如果要解釋得很清楚,會有點耗費時間。
首先要解釋的一個概念,是風水局。
風水局可大可小,小的可以是桌邊一盆栽,大的能連通天地,逆轉陰陽。
今天這個局就是大陣仗。
露露手里拘著上萬個死于瘟疫的亡魂,她為了贏,把亡魂全都放出來了,不然也做不出那樣氣勢宏大的血月當空局。
不巧,蘭疏影愛看書,什么類型的都看。
有時候被南明叫去侍奉茶水,她就有機會接觸到書架上的藏書了。
對于書的主人來說,這些是裝飾或者消遣,在她看來卻是如獲至寶,很多學識都是從書里獲得的,其中就有風水著作。
露露的局,她有辦法破。
但她手邊缺少法器。
當時她靈機一動,目光落到幾個尸傀身上——每一個尸傀都集滿了陰煞氣息,改造過程中使用了多種材質去打磨,跟法器比起來也不差。
所以蘭疏影跟露露周旋的過程中一心二用,進行推演,推到最后,趁著對方露出破綻,她隨即驅使尸傀站到相應的位置,一舉將其拿下。
說起來,還有兩個大功臣。
一個是美甲師,因為露露認定他是一個窩囊膽小的普通人,完全沒有攻擊性,所以有心理優勢,根本不設防。
按照蘭疏影確定的破局方法,最后一步需要尸傀在那個點上扎下去一柄金屬性法器。
露露對尸傀很警惕,這一步不好實現。
沒想到誤打誤撞,美甲師剛好在那個點戳了一把指甲刀——八尾貓的指甲何等堅硬,這把刀是附了魔的,就替代了計劃里的金屬性法器。
其二,是血月。
露露引來的血月,竟然是地下世界那輪陰月的投影。
而蘭疏影在南明府的時候,每年陰時舉辦一次祭祀,她有過幾次主祭或者副祭的經歷,跟陰月里的那抹意識,算是有幾分面子情。
露露想用這個局滅了她,看樣子還打算化疫鬼為己用,增長實力。
結果呢,作為風水局主體的血月不肯賣她這個面子,反而幫了先奉上祭品的蘭疏影。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
玩脫了。
大招剛好選在對面有把握化解的領域,沒轟著人,倒回去轟了她自己。
蘭疏影低頭看看小晴撲閃撲閃的杏眼,指了指頭頂,空中竄來竄去的青灰色鬼影:
“現在不好跟你們解釋,得先把那些解決了,明白吧?”
解決了露露,現在還有個遺留問題,就是被放出來的疫鬼——失去主謀的疫鬼正在滿城亂竄。
以亡靈鳥的視角,居民區已經被盯上了,十幾個疫鬼眼饞里面密集的活人氣息,又出于畏懼陽氣的天性,不敢貿然進去。
它們在等更多同伴集合。
所以得在它們聚起一定規模之前,打散!
蘭疏影沒把遠處正在發生的事告訴這兩人,暫時平安,沒必要讓他們跟著擔心。
小晴恍然:“噢噢,懂,我懂!那我們能做點什么?”
“周瑯,帶他們兩個出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八尾貓大人。城門都是我們的人,不會攔你。讓小晴留下給我搭把手吧…
放心,我有打算,基本沒什么危險了。”
周瑯愣了一下。
他隱約地意識到,恐怕不止是搭把手那么簡單…經歷過前面那場仗,他就很明白了,他們倆根本連參戰的資格都沒有,只配當觀眾。
或者說,人家要的啊,就是觀眾。
“嗯,我明白的。”
周瑯遞給小晴一個安撫的眼神。
他彎腰把暈成死豬的美甲師扛到背上,再提起被細藤條綁著的露露,大步流星地走了。
蘭疏影讓幾個尸傀點上新收的守城兵小弟,去居民區看著秩序,然后叫上小晴去了另一個街區。
那里有個許愿池。
池子里的雕像太久沒維護,產生了很多裂痕,水也早就干了,臭泥里偶爾露出半個錢幣。
之所以選擇來這里,也是跟風水局有關。
許愿池這種地方,從落成之日開始就有吸納信仰的功能,跟土地廟這一類建筑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已經破敗了,還是殘留著幾分愿力。
蘭疏影繞著池子走了幾圈,叫來幾只亡靈鳥在上空觀測,切換視角,反復地核定方位。
忽然,她愣住了。
一部分線條在她眼里突然清晰了起來,結合起來看,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蘭疏影琢磨再琢磨,終于確定下來:
沙城的建筑規劃,是有意為之的!
尤其是關閉了三面城門又重劃居民區過后,線條就形成了一個養煞大陣!
它吸納沙城周圍的陰氣,再源源不斷地灌到城里煞氣最重的區域,那是一處顯眼的“鐮刀煞”,正好就是哈桑家那片廢墟!
一瞬間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
沙城不可能一天兩天就建到現在這個規模,所以說,城主跟東海岸的合作,早已有之!甚至于,他可能一直都是東海岸的走狗。
蘭疏影眸光更冷。
城主經營沙城,謀劃養煞,一切都在為今年這場瘟疫做準備,是為“瘟疫之子”服務的…
他臨走前還故意困住城里這萬把人,應該也有用意…
還有,那個會設血月局、又能拘住疫鬼的露露,她也是被故意遺棄在沙城的,顯露出來的本事,顯然是來之前就會了。
露露說話間透著對家人的怨恨,她的行為模式,像是死后黑化的。
要是東海岸專門用沙城這個局來養“瘟疫之子”…露露作為執行人,不應該把哈桑壓制到話都不能多說的樣子。
蘭疏影大膽猜測,露露是東海岸陰謀里漏算的一環,她心大了,想把成果用在她自己身上!
前后對照著,蘭疏影覺得,把沙城計劃想得更惡毒也不過分。
那她就更要把對方的計劃全部掰碎。
“可以,就是這里。”
小晴疑惑道:“您這是要干什么?”
蘭疏影徑自吩咐道:“等下我把卡片分給你,你把兌換出來的湯倒到這個池子里。”
“好!”
叮囑完畢,蘭疏影把她從午夜湯鋪弄來的湯卡遞過去。
許愿池不大,你一碗我一碗,很快,池子里已經蓄起一大半的高度。秘制濃湯的肉香味在白霧升騰間直往鼻子里竄,勾得心里發癢。
要不是蘭疏影清楚這湯的底細,恐怕也受不住這種引誘。
小晴扒著池沿猛吸幾下,眼神漸漸空洞,看樣子還想湊上去嘗嘗味道,被蘭疏影一把拽住!
“東西不能亂吃,知道這是什么做的嗎?香不香,你也想變成湯料?”
小晴一下子清醒了,趕緊搖頭后退三步:“不想不想,我保證不碰了!”
“嗯。”
“那…我現在該干什么?”小晴有點閑不住的意思。
蘭疏影切換視角看了一眼廢墟里的動靜,說:“不用了,你別亂碰,我很快就回來!”
哈桑睜開眼睛。
有…陌生人的氣息。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年輕人低著頭在給自己肩膀止血。麻布本來是干凈的,但是沾上一大片濃綠色黏液,顏色讓人看了反胃。
哈桑見過這個人。
露露就是輸給了他。
“你到底是誰…”他撐著地坐起來。
肩膀上少了半截人的重量,他還不適應。回想起這段時間的遭遇,像做了場噩夢。
噩夢…哈桑自嘲地抹抹臉,能不是么,他一下子就什么都沒了。
蘭疏影放下麻布和藥水,輕飄飄道:“我?你同類啊。這不是你們說的么?”
哈桑有點無措,反駁道:“你不是…你跟露露不一樣。她…還會再回來么?”
“你想她回來?”
對方果斷搖頭說:“不!我不想再被她牽著走。”
露露跟他親如兄妹的時候,那是壓制了哈桑,為的是利用他的體質。
露露打輸了,被蘭疏影分出去之后,那段不靠譜的兄妹情自然而然也就斷了。他現在能說出這樣的話,都在情理之中。
“那我得恭喜你一下,她不可能回來了。”
哈桑聽了顯然松了口氣。
蘭疏影催他道:“好了,還有力氣的話就起來跟我走,你們留了件麻煩事,要盡快處理…”
她如果只這么說,哈桑肯定是沒什么積極性的,作為一個外鄉來客,哈桑的親朋好友都住這一圈——死光了。
他沒絕望到撞城墻都算好的。
指望他幫忙解決疫鬼,不太靠譜。
蘭疏影換了個語氣:
“其實,我之前為了刺激你清醒啊,說謊話騙了你…我找到你妻子和女兒了。”
“你說什么?!真的嗎,那她們…”
“真的,你也知道沙城最近死的人多,磁場特殊,尸體我見著了,她們倆…應該也沒走遠。”
蘭疏影頓了頓:“要是能把這么多疫鬼清理干凈了,說不定能找到,你覺得呢?”
這個大餅畫起來不需要技術含量。
哈桑直接滿血復活了,還嫌她走得慢,恨不得把她拽到背上扛著走。
蘭疏影其實還有很多細節想要問他,見此,不是談話的好時機,那就先處理麻煩,以后再問。
到了許愿池,他們看見小晴苦著臉蹲坐在樹底下,仔細一瞧,腰上綁著一根麻繩,系的還是死結。
這里又沒別人,看她神情,是自己把自己綁在樹干上的。
“干什么呢這是,信不過自己意志力?”
蘭疏影上去把繩子割斷。
“可不是呢,您不在這兒坐鎮,我怕一晃神就沖上去咕嚕咕嚕…”小晴看見她回來就有了主心骨,松懈下來,還開了個玩笑:
“我變成湯料還是小事,別弄臟了這些湯嘛!”
哈桑沒懂這里的布置是什么用意。
“這是…?”
蘭疏影指著許愿池說:“跨到那個雕像的位置,坐它裙擺上就行,別碰水,以前是怎么吸引疫鬼過來的,你就還怎么做。”
哈桑對疫鬼可沒有什么‘同是一家人’的情緒。
他本來是旅行家,在沙城跟妻子一見鐘情所以留下來,平時只跟鄰居關系要好,他和這些不講道理的疫鬼么,沒什么好說的。
“好。”
不一會兒,以許愿池為中心,一條條青灰色的影子穿過正在潰散的黑霧,飛到哈桑身邊。
哈桑目露嫌惡,左右躲避。
小晴拽了一下蘭疏影的袖子,眼里閃著崇拜。
“前輩啊,您是怎么勸降他的?剛才還喊打喊殺的呢,這就對我們百依百順啦!”
沒等蘭疏影答話,她先比了個大拇指。
“厲害,前輩可真厲害!”
蘭疏影:“…”
算是看出來了,問話是假的,你就是想拍馬屁。
“等會再跟你說,我還有點事。”
“好咧好咧,您先忙著,我…我去舀點清水!”
蘭疏影表情有點古怪。
在這個姑娘身上,她好像看到一點謝地的影子。
那是被人護在身后久了慢慢養出來的一種天真,還有活力。
如果風平浪靜,跟這種性格的人待在一起,就很容易被感染到那份快樂。假如處在危險之中,他們乖乖聽話也不會惹人討厭。
最煩的是沒本事還盲目樂觀,胡亂發言。
幸好,謝地和小晴都不是。
蘭疏影從廢墟撿出來一根焦木,承載著那十幾口遇害者的怨氣,勉強算是一件法器了。
她把焦木豎立在池邊,用靈識體會氣場變化,順勢而為,把幻陣一層層地烙上去——這是珈藍特意為夜鶯和她改良過的,操作起來不難。
哈桑的瘟疫體質,對疫鬼有巨大的吸引力。
有他這個天然誘餌在許愿池發出召集信號,大片疫鬼都在向這邊趕來,聚集在上空,形成一個旋渦。
“要讓它們進這個池子?”
哈桑睜開眼,循著氣息找到她問道,態度很殷切。
“你能下命令嗎?”蘭疏影說。
“我不知道能不能,我可以試試…你的這些水,確定能一次性消滅它們吧?”
他這句話一問出來,上方的旋渦一窒,陡然沸騰了!
蘭疏影:“……”
這你讓我怎么回答啊朋友…
她算發現了,哈桑是真沒把疫鬼們當活物。
人家把你當家人,你騙人家下毒池。
你還非要當面說出來!
不怕它們把你踢下去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