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死訊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是啊,不敢。
全天底下如果還有一個人能讓我覺得害怕,那一定是她,我的師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想叫她師父的呢,我不記得了。
她笑得很漂亮,嘴角彎彎的,睫毛很長很翹,像個得意的小狐貍,哦,不能那么說,她總說自己年紀很老很老了,至少夠做我祖母的祖母。
那就,叫你老狐貍吧…
我摸到很潮濕的東西,苗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只知道哭,可我從她眼睛里看到了同情,后來才意識到,我摸到的是自己的眼淚。
臭女人,你別鬧了,起來陪我練功啊!
你不是讓我打敗江燕回嗎,我已經做到了,你起來看看我,我贏了,沒有獎勵嗎?
我再也不會偷親你了,我知道你教我那么多東西是要利用我,我愿意的,什么都聽你的,你別不要我…
別留我一個人…我害怕。
我用了很久很久才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她離開了,這個大騙子,把我騙走之后就一個人偷偷溜了。
那封信,字可真丑,還不如三歲孩子,我都不想看,差點扔到臭水溝里…騙你的,在我胸口放著呢,一點都沒皺。
她把自己比作一個炸藥桶,那杯毒藥就是點燃她的火,她還說想做煙花,因為瞬間綻放才是最美的。真是…又蠢又臭美。
我把那對夫妻趕走了。
那個男人我記得,是救活東方韻書的那個人,他手上還有我送你的赤霞仙…如果不是苗女出來解釋,他倆應該已經被我砍了。
你這個混蛋,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的地方,趕走我之后先多了個苗女,又讓其他亂七八糟的人住下…
你這么本事,那就回來帶我走啊,劈柴喂馬,洗衣做飯,我什么都會,能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如果身體有問題就去治啊,你敢喝毒藥敢丟下我,就不敢去看大夫嗎!
真蠢啊。
我把她封在冰窖里。
那天的雷很大,苗女說其實已經響了很久了。
雷火點燃了冰窖外的樹林,我從沒見過這樣奇異的場景,火一直燒到冰窖里去,我跑進去的時候冰已經融化了。
她躺在我懷里輕得像柳絮。
好像聽見她在說保重,大概是我幻聽了吧。
第二批冰還沒到,她在一夜之間化成一具煙色的骨架,很漂亮,滿室都是很甜的香味,像是她的血肉都被蒸干了。
徹底走了…
苗女說在她老家有個傳說,蛇神會帶走他最忠誠的信徒,所以她是化成蝴蝶走的,去侍奉蛇神了。
無稽之談!
我想毀掉所謂的蛇神,或許這樣她就能回來?
后來我確實那么做了,整個崐南再也找不到一尊蛇神雕像,有些人甚至刻了我的像以求自保,呵呵,什么信徒!
我早知道她才不是去侍奉什么狗屁蛇神,那個女人,明明只信仰她自己。
納木扎被我拍碎了全身的骨頭,軟趴趴的一團人皮包著爛肉,惡心死了,我讓人把他丟到千愁窟里喂蛇。
他們說在千愁窟里找到了老樓主段夜明,我見到他的時候人還沒斷氣。聽說莫蘭和那個女人都不在了,他很難過,讓我殺了他。
可我沒有,我怕她會怪我,雖然我知道她并不怎么在乎眼前這個人。
當天下午段樓主死了,我把遺體和莫蘭的骨灰都帶回來,跟她一起葬在花田里。
那天陳敏從山洞里一路爬到墓前,跪了大半天,晚上雷聲漸漸停歇的時候,苗女過來說她也死了,是自己用匕首穿心而死的。
清靜了,都清靜了。
江燕回找來了,他還是那么偽善,祭拜之前還要大驚小怪一番,挖了坑把陳敏的尸體埋進去,竟然還想幫她立碑!
我把牌子拔了,讓人把陳敏的尸體燙到血肉分離,然后用跪姿釘在墳前。
她不喜歡這個女人,說好要折磨三年,一天也不許少,沒受夠折磨竟擅自自盡,那就先跪滿三年再說。
我承認這是遷怒。
想想看,如果沒有納木扎和陳敏,或許她會被段樓主帶回中原,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哪怕這樣我會永遠遇不到她也沒關系。
江燕回說他很難過,他很遺憾這些年都沒能見到她。
很好笑。
我說:既然這么難過,就下去陪她吧。
他嚇得臉色慘白,一聲沒吭。
虛偽的膽小鬼。
不過他又說很羨慕這些年我能伴在她身邊,這句我聽著很順耳,就不殺他了。
后來,東方韻書被江家的幾個人硬拽著來找過他,還抱著個孩子。江燕回不肯回去,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看一眼。
他們太吵了,全被我掃了出去。
他后面還偷偷跑回來過,在墓前擺放一些紫色的野花,很難看。他一定不知道她喜歡的是紅色,最耀眼的那種紅,這種紫花她嫌太俗氣。
所以我統統扔了,而且告訴他,以后他敢來一次,我就殺掉江家的一個人。
他再也沒出現。
再后來我聽說東方韻書瘋了,還把江燕回捅死了。
我決定獎賞她,就讓人把她送去了流月城,跟那些恨毒了她的兄弟姐妹們住在一起。
苗女很不忍心,說我這樣太惡毒,師父會不高興。
她勸我多積德行善。
不會的,如果那女人知道這事一定很快活。我笑著說:如果我善待東方韻書,她不但會不高興,還會揍我。
可我多想她真能活過來,那樣的話天天挨揍我也高興。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老人,世上再也沒有什么能牽動我的情緒了。
我也開始在月夜飲烈酒,在一次又一次酒醉后回憶她,來證明自己還是個有心的人。
不過我不會罵她的。
對了,她還留了一瓶藥水,說是叫“無憂”。
我很疑惑,為什么不叫忘憂呢,她明明是想讓我忘記這些折磨人的事情。
苗女說她讓我不要耽誤時間,喝光它。
就像她信里說的,我將擁有一切,應該快快活活地去享受,惦記一個死人算什么大丈夫?
可我還不想忘了她,或許哪天痛極了我就會喝掉它吧。
我開始做一個夢。
夢里她說了很多,可我只在意她說自己不是莫雪薇,于是我問她的名字。
每次我都盡全力想記住她回答的那個名字,可是夢醒之后就死活想不起來,仿佛那是一個不能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禁忌。
后來想想,那個夢是從我最后一次尋死失敗之后開始的。
我不禁產生一種自我欺騙般的幻想,或許她現在好端端地活在另一個世界,她正在觀看我的一舉一動,看見我哭,她可能正在得意地咯咯直笑。
我決定以后都要笑著生活,不能讓她太得意了。
她讓我去找一塊長得像龜殼的石頭,因為在那里觀賞晚霞是最好看的,我去了,可我沒覺得好看,或許是因為她沒在。
我再也沒想過尋死。
我要好好地活著,一直活著,一直等下去。
總有一天,她會回來跟我一起并肩看晚霞,我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