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蘿空閑下來,正舉著巴掌大的小銅鏡在看自己的臉。
銅鏡昏黃,照不出太清晰的影子,她不得不湊到很近,還要用手指輔助感受,感受著臉上的血痂似乎確實有了松動脫落的跡象。
莫名手癢,想要把這一條暗色又堅硬的血痂摳下來。
蘭香站在旁邊看得莫名緊張,幾乎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忍不住的提醒道:“郡主,過兩天它自個兒就會掉下來,你莫要一直摳它,當心又流血。”
云蘿默默的收起了鏡子,又仿佛并沒有聽出蘭香的言外之意。
這段日子,她已經養成了隨身帶著一面小鏡子的習慣,得空了就拿出來看看自己的臉,每看一次臉上的疤痕,心情就糟糕一分。
七月的西北已經不那么炎熱了,尤其今日還是陰天,小風吹著,甚是涼爽,清晨起來時候穿上的一件小襖,到了此時半上午,仍不覺得多余悶熱。
云蘿難得偷閑,坐著發呆都覺得舒服,仿佛渾身的骨骼筋肉都軟了下來,想要癱著。
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不似人的嘶吼,云蘿轉頭看過去,然后輕輕的瞇了下眼睛。
“那似乎是關押幾年前從京城逃離的西夷前六王子烏楨的營帳,就是那個傷了郡主的烏楨!”蘭香站起來伸著脖子張望了一會兒,憤憤又忍不住興奮的說道。
突然叫出這種聲音,這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想去看熱鬧的心思幾乎都要寫到臉上,這個時候,又一聲吼叫傳來,似乎還罵了什么,只是隔得有點遠,聽不真切,但“景玥”兩個字還是落入了耳中。
蘭香眉頭一皺,帶出了幾分氣惱,“這人莫非是在罵王爺?”
云蘿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一點想要站起來的意思。
那邊罵了一會兒就安靜下來,任是蘭香再側耳細聽都再沒有聽見別的聲音,不知是烏楨罵得沒意思了,還是被人制止了。
看著仿佛無動于衷的自家郡主,蘭香忍不住操心,怎么她家郡主真的好像一點都不關心景王爺呢?
等了一會兒,她拉住一個從那邊走過來的士兵,問道:“剛才發生了何事?我怎么聽見好像有人在罵大將軍?”
那士兵撓撓頭,又悄悄紅了臉,飛快的瞄一眼云蘿,然后對蘭香說道:“是大將軍與西夷談判,他們若想休戰,其中一條就要把西夷王最寵愛的三公主送到我大彧去和親,那烏楨聽說之后就突然瘋了一般,要不是我們攔得快,差點被他沖出營帳。”
蘭香“啊”了一聲,轉臉就憤然道:“活該,前年,他們還想要我們郡主去他們西夷和親呢,真是不要臉!”
那士兵愣了一下,臉上也涌起了怒意,說道:“咋能這樣?他們分明敗于我軍,咋還有臉肖想我大彧的郡主?”
蘭香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更可氣的是,當時朝中的某些大人竟還真動了這個心思,還美其名曰:安撫臣國。
那士兵又飛快的看了眼云蘿,皺著眉頭臉色略陰沉,“呸!一個被我們幾次打敗的蠻夷竟妄想跟我們大將軍搶心上人,難怪大將軍這次定要他們送西夷王最寵愛的公主來和親。”
這是給安寧郡主報仇啊!
他回頭定要將此事跟兄弟們說上一說,西北偏遠,他們身在此處竟完全不知道大將軍在京城還受過這等委屈,竟被西夷人給挑釁了!
整個西北大營幾十萬將士,都知道了安寧郡主是他們大將軍的心上人,非她不娶的那種。
一句“心上人”讓云蘿默默的捂臉,都怪景玥行事過于肆意,總是對她動手動腳的,以至于現在做點什么事都讓人下意識往她身上想。
戰勝國要求戰敗國送公主和親,這難道不是自古有之的傳統嗎?那些大彧的附屬國們,不知有多想送公主來天朝和親呢。
至于和親公主遠離家鄉親人,孤身獨闖他國可不可憐…她自家的事都忙不過來呢,哪有空閑去關心一個敵國公主過得好不好?
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能給自己闖出一片天地,無需他人同情。
三公主和親大彧,大漠后退百里,還每年都要給大彧上供十萬頭牛和十萬只羊,其余的香料特產若干,同時,大彧朝廷將會派遣使臣常駐大漠,協助大漠王治理這一片雪域草原和草原上的百姓。
這就是大彧與西夷簽下的停戰協議,離開西北軍營帳的時候,西夷使者們的臉都是綠的,但他們不得不接受這一份停戰協議。
在還有路可走的時候,他們比大彧更不想魚死網破。
公主和親,割地賠款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大彧將要派遣大臣常駐大漠,協助大王治理臣民,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也是讓西夷最不能接受的。
如此一來,他們大漠在大彧的眼皮子底下豈不是連個秘密都要保不住了?甚至,這位大彧使臣還能插手到他們各部族里面。
但最終還是簽下了,因為景玥答應釋放那部分不曾屠殺過大彧邊民的將領,這其中,有好幾個是各部族首領們的兒子。
至于那二十萬普通士兵,西夷已經付不起代價了,只能讓他們繼續留在大彧。
但西夷的上層同時也在暗戳戳的等著看笑話,二十萬可不是個小數目,這么多人關在營地里,不定什么時候就炸了,到時候煩惱的還是該死的景玥。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擺好看戲的姿勢,就發現二十萬俘虜被分批送出了西北大營,朝著四面八方不知究竟去向何處。
聽說,景玥把二十萬俘虜賣給了大彧境內各大礦場的東家,狠狠的賺了一筆。
所以他們之前在西北大營看到的那些總是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們的大彧商人并不是做糧食、藥材、布匹買賣的,而是來買他們大漠勇士的?
簡直是奇恥大辱!
這么重要的消息,他們之前為何一點風聲都沒有聽見?
不管西夷各部族是摔杯怒斥還是咬牙切齒,西北大營中卻是推杯換盞,一片歡欣鼓舞,因為景玥把賣戰俘所得的銀子全部都拿出來給將士們分了。
有功者多得一份,受傷有疾者多得一份…剩下的再給其他將士們分享,最少也分到了二兩銀子。
將士們突然覺得西夷人也不是那么可惡了,等下次他們再敢侵犯,就再把他們抓起來,賣了換銀子!
這個想法得到了大部分將士的護擁,哪怕他們其中有些將領并不稀罕這幾兩銀子,甚至直接散給了手下士兵,但他們在負責分銀子的時候就是感覺格外舒爽,此時還在扼腕嘆息,以前怎么沒有想到這樣好的法子?
那模樣就仿佛他們損失了萬貫家財。
景玥不由轉頭看向了云蘿,目光含笑,卻又在看到她臉上那道疤痕的時候一滯。
血痂已經脫落,露出三寸長的一條粉紅色細長痕跡,橫亙在她的左邊臉頰上,與她白皙的肌膚相互映襯,格外刺眼。
桃花眼不適的瞇了一下,景玥傾身到云蘿的耳邊,輕聲說道:“正事已經了結,等西夷把他們的三公主和賠償送來,我就要帶著他們回京受封賞,趁著這幾日空閑,我帶你去草原上跑馬可好?”
從來到這里,云蘿就一直在傷兵營里忙碌,偶爾出營也只能在附近打個轉,不能走遠,讓景玥不由得心疼。
“你雖斯文,不愛出門走動,但第一次來西北,總要四處看看才好,免得回京后皇上和長公主問起來,你除了戰爭就再說不出其他好的東西。”
到時候,若長公主也覺得這里不是個好地方,更不愿意把阿蘿嫁給他,又或者就算嫁給了他也不同意她離開京城跟他到邊境,他該找誰去哭?
他這幾年雖一直留在京城,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常年鎮守邊關,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離開阿蘿的。
忍不住越想越多,也越想越遠,卻不知旁邊正好聽見他話的一個中年將軍正表情古怪的看著他,又轉溜著眼珠子看一眼云蘿。
不巧,這位將軍正是那日負責守營的,曾親眼目睹安寧郡主一刀將人從頭劈開卻不占一絲血腥到身上的壯舉,便是他這樣常年鎮守邊關的人,當時見了都不由得心肝一抖,從此,安寧郡主在他眼里,再無斯文乖巧的印象。
原來大將軍還覺得郡主斯文嗎?是不是因為他沒有見過郡主不斯文的樣子?那他要不要提醒一二,免得他將來若不甚惹惱了郡主…
場面太殘酷,他都不敢想象。
突然覺得自家丑婆娘溫柔得不要不要的,雖然平時的脾氣不大好,但她不會一刀把人劈開,或是攔腰斬斷兩人,主要是她也沒那本事。
真奇怪,傷了郡主臉面的那個烏楨,當日究竟是怎么在郡主的手上活下命來的?
將軍端著杯子,黑臉嚴肅,腦子里卻已經天馬行空,自嗨得身旁同袍叫了他兩聲都沒有聽見。
云蘿不知這些,只是對景玥點頭說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