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一封信讓云蘿自離開江南后一直不曾真真放下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實處,那一刻的放松連她自己都怔愣了一下,然后整理好心情和衣裳去了正院。
長公主正看著蔡嬤嬤指揮著丫鬟們收拾東西,看到云蘿過去頓時笑瞇了眼,招手讓她走到近前,拉到榻上在身邊坐著,“老夫人也給你送來了許多東西,我特意沒有讓人給你送過去,就等著你自己來拿呢。”
蔡嬤嬤笑著湊趣道:“殿下是盼著小姐能多來陪陪她,一丁點機會都舍不得放過。”
長公主嗔了她一眼,“胡說,我又不是小孩兒,哪里還需要人來陪著的?”
那語氣和神態卻是十足的小女兒情態,嬌嬌的惹人心疼。
明明年紀也不小了,兒子都快要能娶媳婦了,但衡陽長公主天生一張俏臉,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倒是給了她一個病弱的身體,越發的柔弱可憐,撒起嬌來半點不顯突兀,云蘿見了都時常有種要盡力寵著她的錯覺。
娘這么柔弱,要好好的寵著。
“我給小廚房開了方子,讓他們每天半早半晚的都給你做些湯羹粥品,今天的份娘吃了嗎?”
長公主的臉色微微一僵,捂嘴咳了兩聲,眼珠也隨之一骨碌,“本宮沒胃口。”
蔡嬤嬤卻迅速的將放置在旁邊暖爐上溫著的銀耳粥捧了過來,那張保養良好的臉都被她笑起了一層褶子,“殿下就是想讓小姐哄哄她,哄上幾句心情一好,這胃口也就好了。”
長公主當時把手里的帕子朝她扔了過去,豎起眉毛說道:“本宮縱著你,你倒是越發的沒了規矩!”
“是,殿下最疼奴婢,那不如讓奴婢伺候您吃上幾口。”
公主殿下當即蔫蔫的縮了回去。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吃,像云蘿這樣兩輩子都有個好胃口的人是不能想象那究竟是種什么感覺的。
怎么會有人不想吃東西呢?
她直接把那小半碗粥接了過來,拿勺子舀了一勺,想想又撇去一半然后喂到了公主殿下的嘴邊,“快吃吧,不吃東西你身體怎么會好?”
如此溫柔,真是連鄭嘟嘟和文彬小的時候都不曾享受過的。
敢不吃飯?餓上兩頓就好了。
閨女親手投喂,公主殿下勉為其難的吃了兩口,那皺著眉頭仿佛在強忍著什么模樣,讓云蘿差點懷疑她吃的不是小廚房里驚醒燉煮出來的粥羹,而是黃連汁。
云蘿一勺又一勺,即便母親拒絕也沒有停下來,直將半碗銀耳粥全喂進了她嘴里才罷休。
就巴掌大的一個小碗,還沒有盛滿的,她一口就能喝光,怎么會吃不下?就是矯情!
用完漱口之后,公主殿下捂著嘴嘔了一聲,吃太多,感覺要從嗓子眼里滿出來了。
蔡嬤嬤憋著笑將空碗接了過去,又與云蘿說道:“老夫人著人送來了一船的東西,大都是給小姐的。老夫人想得周全,有好些江南特產的吃食,聽說都是小姐愛吃的,這是生怕小姐來京城換了口味吃不慣。”
說著放下碗,轉頭拿起旁邊的一封帖子送了過來,“這是另外的單子,您先看看,有喜歡的就留在身邊把玩,余下的收在庫房里等日后賞玩送禮都是極好的。”
金銀珠寶擺件書畫應有盡有,可比信上寫的要豐富多了。
長公主湊過來看了一眼,便有些不滿的抱怨道:“老太太就是瞎操心,我難道還會虧待了淺兒不成?蔡嬤嬤,回頭你開了大庫房,讓小姐進去自己挑,但凡是她多看上兩眼的物件都讓人送去汀香院。”
“是。”
云蘿莫名的看著突然間不知是在吃醋還是爭寵的公主娘,拒絕道:“我院里的小庫房都快要塞不進東西了,我也用不了那么多東西。”
“那有什么?”公主殿下混不在意,“再開個庫房就是了,左不過幾間屋子的事兒,東西用不了你還可以砸著玩撕著玩剪著玩。”
云蘿默然,她是這么敗家的人嗎?
長公主顯然是不在意那些東西的,眉眼一轉就又高興了起來,說道:“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辰了,這是你回家后過的第一個生辰,定不能馬虎,到時候大宴賓客,娘親自給你主持可好?”
生辰?生日?
云蘿愣了下,問道:“我生辰是哪一天?”
長公主也不由得一愣。
母女兩面面相覷,還是云蘿先回過神,便說道:“我之前過的都是十一月初三。”
鄉下人不講究,孩子生辰那天頂多給他們做點好吃的,困難點的人家就煮兩個雞蛋,更多的人是直接忽略。
而且,十一月初三其實是鄭豐谷和劉氏他們夭折的小女兒的生辰,不是云蘿的。
長公主忽然把云蘿摟在懷里,沉默了很久才說道:“你的生辰要早幾日,是十月的最后一天。”
屋里的氣氛忽然莫名的沉凝了起來,蔡嬤嬤都情不自禁的擦起了淚花,云蘿看了蔡嬤嬤一眼,又從公主娘的懷里抬頭看她,說:“大宴賓客就不用了吧,我們三個人坐一桌吃頓好的就行。”
長公主都被這簡陋的生辰宴給逗笑了,“這如何能行?豈不是委屈了你?”
云蘿卻不這么覺得,“宴客您受累,我也受累,還不如清清靜靜的坐著吃一頓來的實惠。”
高門宴客一為慶賀,二為應酬和聯絡關系,長公主府在幾年前也是時常開門宴客的,推杯換盞、歌舞不休,如今隨著皇上的大權在握和朝廷的逐漸穩固,加上長公主的身體也不太好,已經有兩年不曾請客設宴了。
長公主見云蘿說得認真,卻仍覺得這也太過簡陋了些,傳了出去外面人又不知會在心里琢磨些什么呢,若是讓他們以為淺兒并不受寵,日后被人看輕欺負了怎么辦?
公主殿下憂心忡忡,“這好歹也是你回來后的第一個生辰,怎能如此簡陋?太不像話了!”
云蘿垂眸想了一下,說起甜言蜜語也是一本正經的,“可是我只想跟娘和哥哥過生辰,不想被別人擾了清凈。”
長公主心里甜滋滋的,頓時也不堅持了,摟著她輕輕搖晃著說道:“好吧好吧,既然淺兒都這般說了,本宮若再宴客豈不是反倒壞了你的興致?”
這嬌嬌的仿佛有多委屈的語態,依然很長公主。
話雖這樣說了,長公主卻依然開始忙碌了起來,親自甄選菜品,又開了柜子仔細挑選,說那日她定要盛裝打扮。
云蘿見她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也就隨她去了,只是每天五頓的藥膳湯羹卻一點都不放松,不知不覺的就把長公主的胃口撐大了一點點。
這日,長公主從宮里回來,拉著云蘿的手喜滋滋的說道:“今日弟弟與我說,幾天不見好像長胖了些呢。”
天天見面察覺不出來那細微的變化,但長公主的兩邊臉頰好像確實稍稍的豐滿了一點。
云蘿看著她臉上的起色,手指自然的搭在她的手腕上,隨口問道:“娘今天進宮干嘛去了?”
“沒做什么,就是去看看你舅舅。”她摸著她自己的臉,忽然低頭看了看胸口,若有所思的說道,“也不知這里能不能胖回來,我以前可不小呢。”
云蘿:“…”真好奇您以前是什么模樣。
似乎也覺得這話有點不妥,公主殿下習慣性的咳嗽了兩聲,粉面微紅,轉了話題跟她說:“安庭與蔣家五娘退婚了,就在今天。”
見云蘿看著她,似乎有點好奇,就接著說道:“蔣五娘經營多年的好名聲在西鏡湖邊被人撞見的時候就壞了。好歹是國公府里的姑娘,沒想到竟這般不知輕重,即便是當真與顧安城有情,在出了那事之后也該明白不能再有牽扯。”
頓了下,“不過若真是個知輕重好歹的姑娘,也做不出與小叔子生情私會的事,還使出那樣惡毒的手段來害未婚夫婿,結果反倒把她自己和情郎給坑進去了。”
衛漓從門外走了進來,接口說道:“不把安庭的名聲弄壞,她即便退了婚,日后與顧安城在一起也要被人說閑話。”
長公主眉頭一挑,“那有什么?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兩家聯姻,與哥哥不成轉而嫁給了弟弟的又不是沒有,頂多被人說兩句閑話,但這都是長輩做主的,與姑娘家本身的名聲卻并無太大妨礙。”
蔣華裳和顧安城的事情,若是放到私底下由家中長輩出面商討,與顧安庭退婚后再與顧安城定親,外面的閑話是免不了的,但要說蔣華裳就此壞了名聲,那還真不至于。
可他們偏偏連這一點閑言碎語都不肯招惹上身,還算計顧安庭結果把自己給坑進去了。
長公主對這兩人皆無好感,蔣華裳不安分,顧安城更不是什么好東西。
“爭權奪利,為了世子之位、王府傳承兄弟反目并不稀奇,他若是能堂堂正正的憑自己能力和本事從兄長那兒奪得世子之位,本宮還要敬他是條漢子,卻偏要使出這等陰毒的下作手段,不肯好好做個人。”
“兩情相悅難自禁,那就把姿態放低,好好的說話,任打任罵不還手,把他爹拉出來,再去廣平太妃那兒求情。廣平太妃再疼愛大孫子也沒有把這二孫子看做敝履,沐國公老夫人又是與她有幾十年交情的老姐妹,僅僅只為了兩府的名聲和交情也不會讓事情傳揚出去,而安庭打過罵過出了心頭的那一口惡氣,難道還會死扒著一個另有所愛的女子不放?”
“蔣五娘身為沐國公的嫡次女,比尚在家中的姐妹們都尊貴,也一向受寵。別人不好說,與自己的親娘總能說些私房話,由家中長輩出面來解決這件事,不比什么都強?”
難得聽到母親一口氣說出這么長串的話還能面不改色氣不喘,衛漓的神態都和緩了,說:“哪有母親說的這樣簡單?且不說兩家長輩未必會答應,就算真答應了,顧安城以后還怎么在安庭的面前抬起頭,蔣華裳也是尚未進門就勢必先矮了一截。”
長公主悠悠喝了一口茶,甜滋滋的紅棗泡枸杞,不屑道:“難道現在就得了好了?”
“若是那日算計成功,眼下就是另一個局面。”
“哼,說來說去,就是不肯好好的當個人。”
衛漓無言以對,轉頭跟云蘿說道:“還有四天就是妹妹的生辰了,安庭他們聽聞那天家中并不設宴都甚是遺憾,還說他們家里的妹妹一早就準備好了禮物,就等著你生辰的時候親自送來。”
長公主也抓頭問云蘿,“當真不多邀請幾個客人?那日沐國公府的賞菊宴上,你與溫家的兩位姑娘不是很聊得來嗎?之后有沒有再一起出去玩耍?”
類似的話這些天來已經問了無數次,云蘿搖頭,“不用了,太麻煩,并沒有。”
長公主好擔心,擔心她的寶貝女兒總是這么冷冷淡淡的會沒有朋友。
不過她很快就不擔心了,因為第二天她竟然收到了魯國公府的帖子,是魯國公府上的幾個姑娘專門送給云蘿的請帖。
她拿在手上翻看了會兒,然后歡喜的遞給蔡嬤嬤,說道:“嬤嬤親自送去,看淺兒可有缺的少的,不用急著回來。”
“是。”
云蘿正窩在榻上看書,汀香院的小書房里有一書柜的醫書,聽說全是長公主和衛漓近幾年從各處搜羅來的,云蘿的日常就是晨起練武,陪母親吃飯,逐漸接手處理兩府的事務,偶爾出門逛個街,然后就是用各種姿勢看醫書了。
“接風宴?給誰接風?”云蘿看著請帖好奇的問道。
蔡嬤嬤笑瞇瞇的說:“自然是給小姐您接風洗塵了。”
云蘿:“…我都到京城快一個月了。”
“那有什么關系呢?左右只是個名頭而已,想必是溫家的姑娘上次與小姐相交甚歡,就想再約您一起出去玩。”
云蘿想了想,便說道:“好吧,我知道了。”
見蔡嬤嬤還站在旁邊沒有離開,就問道:“嬤嬤還有事嗎?”
蔡嬤嬤詭異的沉默了會兒,說道:“小姐出門會友,也要準備些小禮物,不拘是飾品釵環,還是些親手做的手帕小點心,這你來我往的慢慢就熟悉了起來。”
“我知道了,謝嬤嬤提醒。”
蔡嬤嬤又問:“小姐可想好要帶點什么?奴婢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嗎?”
云蘿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想了下就從榻上下來,從妝匣里翻出了一盒胭脂,“嬤嬤以為我送這個如何?”
蔡嬤嬤接過去看了看,問道:“這也是小姐自己做的嗎?”
“嗯。”
她將胭脂交回到了云蘿的手上,笑著說道:“這自然是極好的,想必溫家的小姐們也都會很喜歡。”
蔡嬤嬤見確實沒什么需要擔心的,小姐能安排得極好,才放心的告辭回了正院去向長公主殿下回稟了。
次日,辰正時分,云蘿帶著月容出了衡陽長公主府前往宴月樓。
宴月樓是京城最大的茶樓,坐落于正元大街,對面就是京城最大的酒樓醉霄樓。
云蘿剛從馬車上下來就聽見有人呼喊,抬頭便見宴月樓二樓的某間包廂內,溫如初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外,正朝她揮手,旁邊還站著另外四個姑娘,最小的那個只露出了半顆腦袋,腦袋兩側頂著包包頭,系著大紅色的發帶,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的。
“你可算來了,我已經灌了一肚子的茶水,現在覺得走兩步都有水在肚子里晃蕩。”剛進包廂,溫如初就沖了過來拉著她的手說道。
云蘿反問道:“帖子上不是寫了巳時嗎?”
她還早到了半刻鐘呢。
溫如初頓時嘻嘻嘻的笑了起來,“行行行,是我們早到了,知道今天要和云蘿你相會,我和我妹妹們都激動壞了,一大早就都不怕冷的從被窩里鉆了出來。”
云蘿看向了包廂里的另外四位姑娘,除葉蓁蓁已經在沐國公府見過之外,還有三位,都是比她更小的小姑娘。
溫如初指著她們說道:“蓁蓁你已經見過了,這是我三妹妹溫如玉,四妹妹溫如蘭,五妹妹溫如喜。”
五個姑娘中,溫如初最大,葉蓁蓁比她小一歲,與云蘿同齡,十一歲的溫如玉身條纖長,有著玲瓏少女的姿態,下面的溫如蘭和溫如喜就更小了,粉團團的還是兩個孩子,瞧著也就六七歲的模樣。
三姑娘四姑娘都是溫如初的親妹妹,五姑娘卻是她三叔的女兒,不過也養在溫夫人的膝下,同進同出跟親姐妹并無差別。
姑娘們相互問候了一聲就圍著桌案坐下來,云蘿拿出了她帶來的胭脂分給她們,“這是我自己做的幾盒胭脂,你們別嫌棄。”
“原來云蘿你真的會做胭脂啊!”溫如初心直口快,動作也利索,說話的同時也動手想要打開盒子,卻忽然擰了下眉頭,“哎呀,這盒子蓋得好緊!”
另外四個姑娘也都在用力的掀蓋兒,四娘五娘用力得小臉都泛紅了。
云蘿從離得最近的五姑娘溫如喜手上拿過盒子,反手旋轉了兩下就把蓋子打開,“是這樣開的。”
另幾人頓時恍然,又有些驚奇,“原來如此。”
溫五娘捧著她的那盒胭脂,小聲的說道:“香香的,滑滑的。”
溫如初把姐妹幾個的都看了一遍,笑了起來,“顏色都不一樣呢。這盒子做得精巧,顏色也都好看,氣味還好聞。”
“用也著很好呢。”葉蓁蓁已經在自己的手上抹了一點,湊到鼻子前聞一聞,忽然咽了下口水,“紫柰的味道。”
溫如初罵了她一聲“沒出息”,然后湊過去聞的時候,也“咕咚”的咽了下口水。
三姑娘溫如玉“噗嗤”笑了出來,低頭聞她自己的,不由得喉間輕滑,好歹沒有丟人的發出聲響來。
不由得驚嘆不已,不經意間的轉眸卻忽然瞥見四妹妹溫如蘭正朝著胭脂張開她的血盆大口。
“啪”的一巴掌拍在她腦殼上,又奪過她手里的那盒橘紅色胭脂,溫三娘瞪著她教訓道:“你真是什么都敢往嘴里送,這是胭脂,不是給你吃的!”
溫四娘看著被三姐姐奪走的胭脂盒,癟了癟嘴,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云蘿做飯燒菜的手藝不咋地,做出的胭脂卻能饞哭小孩。
溫五娘悄悄的把她自己的胭脂藏進了袖子里,然后摸了摸哭唧唧的四姐姐,湊過去悄悄的跟她說:“等回家了,我分你吃啊。”
小模樣還十分得意。
溫四娘頓時就被她給哄住了,和五妹妹一起牢牢的按著藏了胭脂的那只袖子,回頭看溫三娘的目光十足的警惕。
溫三姑娘:“…”其實她也有點想嘗嘗。
溫如初依依不舍又有些笨拙的把胭脂蓋了回去,抬頭雙眼亮晶晶的看向云蘿,“你是怎么做的?這些胭脂怎么會這么好…香?”
她硬生生的把那個“吃”字咽了回去。
云蘿:“…聞起來是香了一點。”
她終于還是忍不住的問了一句,“好吃嗎?”
“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