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蘿淡淡的一句話,卻讓八老爺霍然變色。
再是嫡支大小姐也不過是個剛從鄉下回來的野丫頭,他再是分支庶脈也是衛氏族老,走出去亦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更是她的長輩!
“一脈相承,在場的都姓衛,你在外丟了臉面,也就是丟了整個衛氏的臉面!”
他一句話把在場的所有族老都拉了進去。
二老爺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老夫人,莫名的心一抖,“老八,大小姐剛回府,就算行事略有差池也是正常的,況且這還什么事都沒有呢,你在這兒急吼吼的做什么?”
小子不怕死,你倒是看一眼老夫人的表情啊,以后你那一支還想不想在族中過好日子了?
八老爺顯然沒有讀心術,也看不出二老爺心里的想法,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心緒十分的混亂激動,聞言就說道:“我這也是為大家著想,真等大小姐行事不妥丟了衛氏的臉,說什么都遲了。”
“那也不是你能多管的!”又一個族老忍不住開口,“大小姐的教養自有老夫人和公主殿下負責,何時輪到八哥你去指手畫腳了?”
十三太爺仿佛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的睜了下眼,又顫巍巍的說道:“老八啊,你逾矩了,大小姐如何,不是你能插嘴的。”
年輕人就是有沖勁,也不想想二十年前衛梓這丫頭是如何的在族中大開殺戒,堂外天井的地縫里頭到現在還殘留著清理不去的血跡呢。這是過了幾年的安生日子,就又飄起來了?
他老人家對云蘿的表現卻是一點都不覺得驚奇,有啥樣的祖母就有啥樣的孫女,況且,幾百年傳承下來,衛氏嫡支的姑奶奶們從來就沒有一個好說話的。
衛晟倒是個謙和性子,可惜英年早逝,衛漓亦是個翩翩佳公子,可惜常年居住京城,一年都難得回一趟族里。就算回來了也沒用,他總不可能違抗他親奶奶反過來幫他們這些都已經出了五服的族人。
十三太爺的這些心思也就在他自個的心里轉了一圈,而他們的話終于讓八老爺一激靈回過神來,轉頭去看老夫人的臉色,所有的不滿和不忿都一下子憋回了肚子里。
他低頭朝老夫人拱手道:“老夫人見諒,我這都是為族中著想,并非刻意刁難大小姐。”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轉頭跟十三太爺說:“十三叔,祠堂事已畢,我下午還要帶小蘿出城到祖墳祭拜,族中之事就交托給您了。”
十三太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點頭慢吞吞的說道:“好好好,大小姐回來是大喜事,祭祖更是頂頂要緊的,族中的事你不用操心,左右老頭子也還能頂些事,再不行,不是還有你這些族兄弟呢嗎?”
其他族老紛紛表示老夫人只管安心的去祭祖。
老夫人終于露出了一個笑臉來,又說:“我已經吩咐衛德帶了府中的下人過來準備宴席,也要你們多看顧著些。”
找回了大孫女,自然是要大擺酒席、大肆慶祝的,第一站在白水村,這第二站自然就該輪到族里了。
從頭到尾,云蘿就只說了那一句話,其余的還沒有等到她發揮呢就被人三兩句給解決了。
有點失落怎么辦?
虧她養精蓄銳一晚上,還特意挑了一身便于行動的衣衫。
一行人從祠堂出來,老夫人和云蘿走在最前面,身后跟著族老們,最后面是剛才站在堂外看熱鬧的族人。
云蘿有點忍不住的回頭去看拄著拐杖顫巍巍走得仿佛隨時都會摔倒的十三太爺,有點好奇。
看他的頭發和骨骼皮膚,年紀應該不到七十,雖說這個時代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算是長命的了,但再看他的臉色,身上應該并沒有嚴重的沉疴疾病,卻彎腰駝背走一步都得要喘上好幾聲,怎么老成這樣?
老夫人順著她的目光也回頭看了一眼,喃喃輕語了一聲:“老頭兒裝得倒是越來越像了。”
云蘿:“…”老爺子真會玩。
走出祠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景玥,十六太爺和八老爺看到他時下意識的一縮,默默的躲到了人群后面,而云蘿卻是直接朝他走了過去。
“如何?”他低聲詢問。
順利得根本就沒有她發揮的余地。
當然,雖心里有那么一點點失落,話肯定是不能這么說的,“我家的族老好像有點怕你。”
十六太爺和八老爺其實在祠堂門口的時候就對她表現出了很明顯的怠慢,卻在景玥的那一聲之后忽然安靜了許久,一直安靜到祖母將要把那個名字從族譜中劃去的時候才不得不開了口。
說出的那些算不得尖銳的話,大概也是考慮了一路,至于之后八老爺與她的為難,可能又是另一個原因。
景玥輕笑了一聲,“大約是懾于權勢。”
云蘿若有所思,“那他們替那個原本叫衛湞的說話也是為了權勢?”
“這個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人逐利而生,不是為財就是為權。”
“比你還更有權勢?”
景玥莞爾,搖頭,“這個我亦不得而知。”
云蘿原本一直直視著他,此時卻忽然有一種被他臉上的笑容刺了一下的錯覺,不自覺的垂下眼瞼。
但不過瞬間,她就又抬起眼,“那個衛湞,以后是不是還會有交集?”
雖然老夫人說了那人不再姓衛,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索性就繼續這么叫著。
這種事她原本是可以去問祖母,卻莫名的向景玥這個外人問出了口,大概是先前幾次他都對她幾乎知無不言,讓她現在都有些習慣了遇到此類事就來問他,也或許是他剛才的接連兩個問題都答了不知,就下意識的又問了第三個。
景玥這一次似乎想了一下,云蘿清楚的看到他眼里閃過些異樣的光芒,說:“就算有交集也無妨,那是個無法無天又不學無術的紈绔,沒了長公主殿下的庇護,他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云蘿不是很明白,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無法無天,又不學無術嗎?
族里因為接下來的宴席而忙碌了起來,云蘿卻隨著老夫人出了府城,前往衛氏的祖墳去祭拜先祖,這一次,景玥并沒有一同前往。
回到府上時已近傍晚,云蘿并沒有回去錦蘭院,而是直接在正院老夫人的屋里修整,一邊安靜的聽著老夫人跟她說衛家的家族史。
雖然老夫人從白水村出發來府城的一路上就已經跟她說了整整一天,今天也幾乎沒怎么歇過嘴,但衛家的家族史真是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云蘿也不嫌祖母嘮叨、內容繁長,一邊自己剝著果子來吃,一邊還聽得甚是津津有味。
倒是她身邊新晉的兩個貼身大丫鬟束手無策的站在她后面,看著她比她們還要利索的動作,心里很有些惶恐。
她們今日跟了一天,那是真的跟了一天,幾乎什么事都沒能搭上手,真擔心過不了幾天就會被大小姐退回到老夫人這兒。
昨天她們可是親耳聽見了大小姐說的,她花錢不養吃白飯的奴才。
雖然她們的月例銀子是府上統一發放,并非大小姐自掏腰包。
“你父親臨終前最惦記的就是你,他之前還偷偷的私下里找過給公主請脈的太醫,都說公主那一胎懷的是個千金,他便自個兒鉆在書房里翻遍了經史子集,嫌棄環佩之類寓意雖好卻俗了些,挑了整一個月挑出的字已寫滿一張紙,至臨終,他忽然覺得‘淺’這個字最好。”
還是昨日的那個丫鬟,這個時候忽然低頭走了進來,福身行禮道:“老夫人,知心院又派人來了。”
云蘿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丫鬟是祖母身邊的一等大丫鬟之一,名劍心,也知道了那知心院就是她的親祖父陳舉人和他的外室…哦不,紅顏知己居住的地方。
老夫人的話音瞬間落下,與孫女的愉快交流被打斷讓她臉色有些難看,眼里更似乎能噴出火來。
但這次,她卻意外的沒有一口拒絕或撇開無視,臉上的表情在扭曲了一陣之中,她轉頭跟云蘿說道:“好歹頂著個你祖父的名聲,遲早都是要去拜見一回的。”
云蘿點頭,放下手中剝了一半的榧子站起來。
老夫人看了眼那顆開了口的榧子,拉著她往門外走去,同時又說道:“先去把這事兒給做了,左右也費不了多少工夫,回來就該開膳了,明日開始,族中還要連擺三天流水席,至少第一天你得過去露個面。”
云蘿沒意見,雖然她覺得先吃上一頓晚飯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從正院出來,七拐八彎的幾乎穿過了大半個府邸,云蘿聽了滿耳朵的沿路風景和介紹,終于站到知心院門前的時候,一直沒時間逛悠的衛府也基本了解了大半。
衛府說是一座府邸,更是一座園林,不過這里不僅有小橋流水穿行,奇花異草遍地,假山堆砌、錦鯉繞湖,更有朗闊的跑馬演武場,馬廄之中駿馬如林,占據了府中的幾乎整個西北角。
而知心院就在馬廄的后面。
聽說知心院以前不叫知心院,也從沒有哪個主子會住到這里來,這里以前就是供馬廄小廝住宿的地方,后來被老爺占了,馬廄的小廝們就不得不搬到更后面的下人房里,房子雖然寬敞了些,也聞不到馬廄特有的那股清香味,但每次來回都要多走不少的路呢。
云蘿站在知心院前,又在心里給那位尚未謀面的親祖父點了根蠟,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做渣男?尤其是他本身其實并沒什么資本,卻拿著媳婦和岳家的銀子出去渣。
報應來得總能讓人猝不及防。
這個知心院,說是個院子怕還是看在好歹有一圈圍墻的份上,透過黑漆斑駁的大門往里看,里面真是連她家在白水村的農家小院都不如。
偏老夫人這個時候又說道:“這一圈圍墻原先是沒有的,后來你祖父和他的心上人一塊兒住進來了,好歹得圍上這么一圈。”
可三十多年過去,沒有人精心打理,原來格外新的圍墻和大門現在也已經斑駁不堪,和里面的房子算是融為一體了。
云蘿對祖母的行為不做任何口頭上的評價,只是跟著她站在大門口一起欣賞了一會兒,然后在老夫人“破瓦頹恒,半零不落”的嗤笑聲中走了進去。
方才去請云蘿的那個小廝一直緊緊的跟在她們身后,低垂著頭半聲都不敢吭。
這是知心院唯一的下人,平日里就負責跑跑腿,比如一日三餐去大廚房拎膳食,又比如到了固定的日子就去針線房拿些針線布料,又比如像今天這樣聽候老爺的指派去做點什么事,哪怕九成九都不能成功。
為什么還會有下人伺候?這院子里頭一人癱瘓,一人更是被禁止踏出院門半步,沒個跑腿的在跟前伺候著,怕是不出十日就都餓死了。
踏入院門,里面的景象就更清晰的出現在了云蘿的眼前,原本應該是有一排五間矮平房的,但三十多年沒有仔細保養和修繕,現在已經倒塌了兩間半,剩下的兩間半也是破破爛爛、四處漏風。
應該是聽到了動靜,從相對最完好的那間屋子里走出了一個…老嫗?
云蘿不禁連眨了兩下眼,這個一身粗布衣裳補丁累補丁,頭發亂蓬蓬的幾乎全白,滿臉溝壑縱橫交錯、層層疊疊,扶在門框上的那只手又黑又瘦宛若雞爪子一般的老婆子,是她親祖父花著岳家的銀子都要養的紅顏知己?
但隨之她又恍然了,這兩天一直看著祖母的那張盛世美顏,倒是把她的年紀給疏忽過去了,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在鄉下確實已經很老了,當然,也沒老成這樣的。
太婆七十多歲了都沒這么猙獰。
云蘿默默的撇開了眼,那老嫗看到老夫人的時候忽然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慌忙低下頭垂下眼,后退著讓出了門口的位置,“老…老夫人。”
眼角的余光似乎輕輕的從云蘿身上掃了過去。
老夫人已將她從頭打量到腳,忽然嗤笑了一聲,“雖可說一句好久不見,但也不過是大半年而已,你怎么就老得這樣快?我衛府天天好飯好菜的伺候著你都不能把你喂胖一點?”
老嫗的身形又抖了一下,緩緩的就跪了下來,“老夫人恕罪。”
那模樣,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可惜她面對的兩人一個是昔日情敵,一個是冷心冷肺的冷漠丫頭,沒有一人對她的可憐表現出動容,從她身旁走過的時候甚至誰都沒有施舍給她多一個眼神。
此時本就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屋里就更加的黑沉,一盞豆點大火苗的油燈放在桌子上,走近去看,能看到那桌子上坑坑洼洼的蛀蟲點,緊挨著桌子的就是一張普通架子床,這大概是這屋里最齊整值錢的物件了。
一個邋里邋遢的老漢坐在床上,渾濁的雙眼因為老夫人的出現而忽然迸射出極亮的光芒,“毒婦,你還敢到這兒來?”
老夫人正捂著鼻子滿臉嫌棄,聞言亦是沒有一點好臉色,“我好心將我衛家的房子借給你們住,你們就不能打理得干凈一些?臭得真是能熏死個人,你身上別是還沾著什么腌臜東西吧?”
屋里確實很臭,一股排泄物混雜著什么東西發霉腐爛的濃郁惡臭,站在門外的時候其實就已經聞到了。
但老夫人還是大無畏的踏入了進來。
老爺子?陳老爺?陳舉人?
而他聽到老夫人的話之后更是被越發激怒,隨手就抓了個身邊的不知什么東西就朝這邊扔了過來,“毒婦!惡婦!你給我滾出去!”
常年癱瘓、年老體弱,陳舉人手上并沒有多少力氣,那東西還沒有飛到她們面前來就落到了潮濕的泥地上,幾乎沒發出什么聲響。祖孫兩下意識的低頭看去,卻見那竟是一塊不知何時吭剩下的,都已經發毛變黑的大骨頭。
老夫人眉頭一挑,“呦,伙食不錯。”
大廚房可不會給他們準備這么好的東西,那想必就是那兩個孝順兒子偷偷送來的?
陳舉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激憤,雙手狠狠的拍打著被面,溝壑交錯的老臉盡是猙獰,沖著老夫人咆哮道:“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老夫人冷笑一聲,“你是不是忘了,這是我衛家的地界!”
他又是一愣,隨之繼續咆哮道:“那你讓我走,讓我走!我死也不要死在你衛家的地上!”
老夫人“嘖”了一聲,“你想得美!”
也不知說的是讓他走想得美,還是想死在衛家的地界上這件事想得美。
陳舉人怒火交加,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的暴跳了起來,面色漲紅,雙眼暴突,“衛梓,你這個毒婦,毒婦!”
他忽然看到了站在旁邊的云蘿,咆哮聲戛然而止,眼珠激顫了好一會兒,指著云蘿就說道:“你過來!”
老夫人也瞬間沉下臉,一手扶著云蘿的肩膀說道:“小蘿,來見過你祖父,今日祭祖,就差這一位了。”
什么叫今日祭祖就差這一位了?
這話連起來讀可是大有問題啊。
云蘿在旁邊已是看了一場好戲,此時倒也不含糊,站在原地就拱手作揖道:“孫女衛淺,拜見祖父。”
“什么衛淺?”陳舉人怒斥道,“你是我陳家的種,理該姓陳!”
老夫人冷哼一聲,“我衛家的大小姐,又有你陳家什么事?”
陳舉人面色扭曲,“我的種,自然是我陳家的兒孫!”
“你…”
云蘿攔住了已然怒氣上涌的祖母,此時仍是一臉平靜的對陳舉人說道:“您這話說錯了。不管當年是你入贅還是我祖母下嫁,關于我父親,就算是您下的種,你也只占一半的血緣,于我,更是頂多只有四之一,我們到底是誰家的兒孫還真不好算。不過就付出與感情來講,你其實就是爽了一下,之后的十月懷胎之苦,幾十年栽培養育之恩全都與你毫無干系,你又憑什么如此理直氣壯的說我和我父親是你陳家的兒孫?就憑你當年爽…唔!”
之后的話被老夫人一巴掌悶回了嘴里,撩起眼皮往上看,就看到老夫人豎著兩條眉毛咬牙切齒道:“小小年紀,哪里學來的這些渾話?”
雖然她聽得其實還挺爽的,但這個字從年僅十二歲、待字閨中的孫女口中說出來,卻又讓她不由得驚怒交加。
是哪個混賬東西教壞了她的乖孫女?
云蘿眨了下眼,拉下捂著她嘴的那只手,不解道:“什么渾話?我不過是實話實說,難道祖母竟然也以為他那一顆…種子就能占我父親的全部血脈?這怎么可能呢?兒女的血脈從來都是父母各占一半,女子體內其實也有種子,只是一般人看不見而已。”
老夫人扶額,這樣的話她這個老婆子聽著都忍不住的有點害臊,小姑娘家家的卻怎么還能這樣淡定?
云蘿看她的表情,大概就明白了她的話可能并不被人接受,不管是為什么不接受,她倒是也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這種事情,光靠她嘴上說說,也確實影響不了這里人根深蒂固的觀念。
陳舉人到現在終于從驚呆中回過神來,哆哆嗦嗦的伸出手來指著云蘿說道:“小小年紀,又是身為女子,竟…竟這般不知羞恥!”
老夫人霍然抬頭,“你倒是懂禮儀,知廉恥!”
陳舉人被她一句話堵上心口,臉上扭曲半晌,也只憋出兩個字來,“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