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們并沒有太注意她出來前講了句什么,只是對她這么一個與周圍嚴肅緊張氛圍不融洽的淡然溫婉女人出現,感到了訝異。
哪里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他們心底是用這樣輕蔑甚至冒犯的心態打量了她一眼。
不過…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她長得很好看,不,不僅是“好看”兩字形容這么簡單,仔細一瞧,大為驚艷,哪怕明知這時候還分心關注這種錦上添花的事有些不對,但他們北戎天生生養粗糙慣了,生平哪見過像她這樣精細風流的人物,她簡直就跟個翩若輕云出岫的仙女似的,白璧無瑕,如雪砌冰堆,無一不是他們這種人難以描摹想象的精致與美好。
現在還眼巴巴地盯著美色看好像不太好吧,可是…他們該死的有些挪不開眼睛!
但下一秒,那些鬼氣森森的幽冥軍竟翻身下馬,然后齊刷刷地彎下那高傲的身姿,朝著大帳方向請禮。
“恭迎主上。”
耳朵再次被炸響,他們頓時被驚得一個哆嗦,忙拔開眼睛,什么心思都沒有,連混沌的腦子好像都被一下劈裂清醒了,后知后覺地想起,這女子出來前好像說了一句什么來著。
“是我的。”
對,是這三個字。
可什么是我的?
再往前回憶一下,好像是北戎王問了一句:“除了你那是誰?”
然后孟嘗君閉口不答,緊接著她出來,很是輕描淡寫接話了一句——是我的。
嘶——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著兩眼發癡地盯著那甚至手腕還挽著一個份量不小包袱打算歸家的賢惠女子。
所以,這支隊伍不是他們以為的任何一個人,而是這個姑子的?!
不,這怎么可能?!
打死他們也不敢相信還有這種事。
“你,你是…”北戎王在風中凌亂半晌,努力聚焦眼中恍惚的的神智,一開始他沒有認出這是誰,畢竟他大小也是個異域族群的王,哪會去關注一個整天跟在孟嘗君身后的小小婢子,或許是一開始看過幾眼,也就是一個普通意義上好看的姑子,因為與孟嘗君關系曖昧,為不得罪孟嘗君他也下細地猥瑣多看。
但如今她洗凈了鉛華,面容又番新了一番,他仔細辨認了一下覺會認為面部輪廓有些眼熟,那還是因為他對好看之人有些印象的熟悉。
“你是…”他嘴上反復念叨,總覺到話在嘴邊卻怎么也沒有辦法吐出,可當他視線不經意掃過一旁的孟嘗君時,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你是跟在孟嘗君身邊的那個婢子!”
他剛為自己的猜測而心驚不已時,卻見那沉默是金的黑甲軍遽地抬起臉,眼神如厲鬼噬人,齊聲對他喊斥道:“放肆!”
北戎王被吼得虎軀一震。
兩眼瞪得跟個銅鈴似的。
經過這么一會兒,孟嘗君也跟如夢初醒,他似笑非笑瞥了一眼那個拎著包袱、笑得一臉溫和無害的女人:“本君可不敢擔這名。”
北戎王急于知道真相,他咽了一口唾沫,問他:“…孟嘗君,你老實說一句,她到底是誰啊?”
但沒等孟嘗君回答,北戎王身后一道驚顫的聲音先一步道出:“你這還看不出來,這世上有幾個姑子能夠使喚得對幽冥軍,她、她就是秦國的太傅、監國,陳、陳…”
楚國使臣哽了哽,那個名字好像某種禁忌一樣,陳了半天,也讓他始終無法順暢地吐出。
北戎王指著她,手指顫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滿臉不可置信道:“她…誰?”
陳白起沒有興致與他們繼續站在這里玩你猜我猜的游戲,她隨意將包袱一丟扔在了孟嘗君身后的侍衛身上,方才在里面耽誤了些時間正是在收拾行李,她盈步從容地走到了幽冥軍前,一抬手,意態高貴而灑脫,而一直對所有人的聲音都視而不聞的冷漠態度不復存在,他們跟馴服的獸一聽得令便齊整地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輕輕地撣撣羅紋寬袖沾染上了塵灰,白色繡玉青兔絨的長披委長垂地,青絲溫婉挽于耳鬢,發簪流蘇輕晃,她悠長的眼神深邃,華度高岸:“陳芮,是也。”
晴天霹靂亦不過如此。
除知曉真相的一干人等,其余的人都跟石塑的雕像一樣呆傻了似的看著她。
很顯然,“陳芮”這個名字不在他們能夠接受的心理準備范圍內。
看他們這般模樣,孟嘗君難得對這些人興起了些同情心,對北戎王道:“方才北戎王好似說了,本君想走時說一聲便可,是否當真?”
北戎王如今就跟腦子轉不過來,只本能地回了一句:“啊,對,對。”
幽冥軍將事先準備的幾匹馬牽出,其中一匹通體雪白的馬由陳白起騎上,她身姿一下拔高而挺直,由人奉上一件黑褐色麂皮斗篷披上。
“這幾日多謝北戎王的盛情款待,只是陳芮政務繁忙,不能久留,以后有機會定亦要邀請北戎來秦參與千燈會,或者其它節目。”
她一馬當前,所有人都以她馬首是瞻,她淡淡垂眸,漆黑的眉眼不經意流轉的鋒芒畢露,令不敢直視。
這一刻,他們才有一種真實感。
這個看起來完全不像“陳芮”的人,當真是本人,那個從無敗績、那個將秦國從一步一步從絕境中拉入了強國逐鹿天下的強者。
北戎王虛虛不敢與她對視,腦子一團亂糟糟的,干巴巴道:“謝、謝過陳太傅。”
“這一趟我收獲頗豐,全依仗北戎舉行的篝火大會,這個人情我記下了,只待后會有期。”
北戎王:“…”
他還能說什么,繼續謝謝她嗎?
她將無用的寒暄客套話說完,便也不在乎他們是怎么想的,可當她準備拔軍離開營地時,那個一直站在北戎王身后,臉青臉白的使臣卻勇敢地沖上前,忙喊住她:“陳太傅,且慢。”
陳白起正騎馬落站在幽冥軍開出的通道之中,她一停,幽冥騎兵也一并停下來,其情勢莫名一下緊張了起來。
她轉眸看了他一眼,墨玉的眸子溫涼:“楚國使臣,有事?”
他克服了許久,才將話說出來:“主公眼下就在離畔之境,他一直念著閣下,若知你在北戎定然會很開心的,你…能去見一見他嗎?”
他這樣透露自家主公的行程實屬大膽,可是…她難得露面一場,若能引她去見主公一眼,他絕對是功臣一名。
楚國使臣,曾是七健將的副將一名,是以他跟在將軍身邊時見過她的,在當初的南疆,在死地的沙漠,他見證過太多的秘密,他升得快,也是因為他向來懂得分寸與把握時機。
北戎王聽到楚國使臣的話,扭過頭一臉吃驚地盯著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就這樣透露出這么大的機密了?
還有這陳太傅為什么要跟他去見楚王,兩國雖說目前各有麻煩還算相安無事,可誰不知道發生戰爭的日期絕不遙遠,他這樣隨隨帶一個抬手能夠滅掉一個軍團的女羅剎暴露出自家主公的位置,他當真不是準備要投秦叛楚?
陳白起好似也沒料到他竟當眾與她講這種事,她微瞇起眼,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
“我與他無話可講,相見,不如不見。”
見她拒絕后毅然果決地離開,噠噠的馬蹄與那在風中翻迭揚起的披風劃過尖銳的長空,楚國使臣嘆息一聲。
主公,她始終不愿見你啊。
哪怕他耍了心機,拿人情跟情勢雙重來誘逼她,她還是心意不變。
離開了北戎春獵場的視線范圍,陳白起吹響了長哨,這是她特制的梟哨,所吹的哨聲只有自己人才可以聽懂,當別人聽起來只會覺得這聲像什么兇戾的鳥禽發出的尖銳長霄,讓人覺得陰森發涼。
跟在她身后奔跑的幽冥鐵騎得令,開始一撥一撥在離隊,孟嘗君一路跟隨自然有所察覺,那雷鳴的馬蹄響有了空缺與稀疏,他看了一眼后方,見人數驟減的幽冥軍,卻沒有問,因為他知道陳白起自有她的安排與打算。
當他們那支龐大的軍隊將人護送到一處峽谷時,已所剩無幾,如來時,他們消匿時亦無人察覺,仿佛真的是從冥界而來。
到了安全地界,陳白起也再繼續騎馬奔馳,孟嘗君看她那無動于衷的平淡神色,沒忍住問她:“你說那話是何意?相見不如不見,聽著倒是與那楚王亦關系匪淺啊。”
陳白起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那又如何?”
“你不擔心那北戎有別國的細作,將楚滄月的行程泄露出去,然后被周國人或別的有心之人刺殺?”那個楚國使臣看似莽撞出言無畏,卻是試探她到底對楚王有沒有心。
陳白起卻道:“別將任何人看輕,或許他說的是實話,但絕對還有沒有說完的話,他是不敢拿自家主公的命來隨意冒險的。”
孟嘗君聞言沉默了片刻。
他自己這些年活得跟一攤爛泥似的,看似風光卻低俗奢靡,可觀她卻是步步高向,位極人臣,朝她向往的地方一步一步靠近,當初那個他記憶中的人是個什么模樣的,他有些記不大清楚了,但好似她們心硬的程度卻是如出一轍的深刻。
“你倒是活得越來越理智。”
陳白起聽出他的聲音有些異樣,但卻又沒有聽懂他想說什么。
“當你身上肩負的東西越來越重,你就會明白,你不能有絲毫的行差踏錯,感情有時候只是一種牽絆。”陳白起抬頭看天空,她在想落入她眼中的蒼穹是否與別人是一樣的。
孟嘗君卻冷艷地呵笑一聲:“我看你是在高位上待久了,便忘了要回頭看看。”
她收回視線看向他,有些認真:“你是說我不懂得審視自己?”
孟嘗君見她依舊跟個沒開竅似的菜雞似的,沒忍住伸手拍了一下這個高貴的頭顱:“是讓你別忘了你身后一直不離不棄跟著的人,你獨自走得太快不要緊,可是你別只顧著朝前看,總有人會走得慢一些,你不必等他,可至少別忘了那曾陪你踏足過的人。”
他說得動情,竟有幾分酸澀浮動于眼角,但又被他很快地掩飾掉了,他轉過頭,任和煦的晨風吹拂著他鬢角的碎發,可任是風和日麗,松也肅穆,石也清秀,影也婆娑,可卻什么都映不進他眼底。
陳白起聞言怔了半晌,然后垂下眼:“我沒忘…”
她記性一向很好,自然是不會忘記的。
陳白起特意召來幽冥軍將人撈出北戎自然不會是單純的顯擺跟造勢,她自有她的用意在,另則她亦有要緊事要讓幽冥軍去辦,她自負武藝高強只需帶著一批改裝過的侍衛與孟嘗君便可安然打道回府。
孟嘗君也算是個闖南走北的老馬游人,辨路不在話下,他觀察了下道:“你這是打算去哪里?”
她帶路卻不是回秦的方向,走的有些偏岔了。
陳白起道:“回秦國之前,我有事要先去一趟千鶴湖接人。”
孟嘗君一下反應過來了:“你將那個北戎棄將安置在那里?”
她沒有回應這個問題,只是糾正他:“他叫巨。”
孟嘗君冷瞇起眸,他見鬼的才會關心他叫什么,他沉下顏,道:“本君要入城重新安置行程,你若要接人,那便將本君在此放下吧。”
陳白起見他忽然變臉,不解之余也耐著性子勸他道:“千鶴湖離壽春城不離,你隨我一道辦完事,便入城辦置馬車衣物,隨行用具,你言下如何?”
“分頭行事豈不另節省時間?”他問。
陳白起實誠道:“這次你帶來的武士大多數折損在了篝火大會,眼下這寥寥數幾的侍衛我擔心保護不好你,所以你最好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才能安心。”
還是那句話,孟嘗君是因為她才來北戎遭受這一切的,人就是她的責任,她將人帶出來,自然也是要完好無損將人帶回去。
可這話落在孟嘗君耳中便成了她在哄他的情話,有心人聽什么都容易產生偏差,哪怕孟嘗君的腦子一直在告誡他別多想,可他的心卻酥酥麻麻的,跟嘗了蜜似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