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可以不顧其它人的看法,但右相相當于他另一個老師,在他面前到底還是有些收斂,他站在陳白起身邊,仰起剛睡醒粉嫩嫩的小臉,委屈地問道:“太傅方才去哪兒了?”
陳白起跟所有天下家長看自家孩子最乖一樣,完全不知道別人承受了什么,她聽他一問,便忽然想來了,從手中提著的布袋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布偶:“方才我瞧見外面有賣布偶,想著主公或許會喜歡,便云買了。”
小乖傻傻地看著那個遞過來布偶。
它應該是一只年獸,紅毛獸頭,有耳有尾巴,細節還算都安置在身上了,只是估計制作布偶的人對年獸的描述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它乍一看有些奇奇怪怪,但多看幾眼又覺得可可愛愛。
見小乖久久沒有伸手,陳白起頓了一下,輕聲問著:“不喜歡?”
小乖回過神,眼睛有些紅,快速搶入懷里,好像生怕慢一步太傅會收回不給他一樣:“不是的,很喜歡。”
這還是太傅第一次送這些無關他成為一個好君王的小玩意兒給他,他一直知道太傅耗盡心血想將他培育成一代圣君,他自記事起便沒過過一日普通孩子的生活,除了各種啟蒙課程跟繁文縟節的儀節,大些時候便是熟讀經史、策論,雖然太傅心疼他,也會留有足夠的空間讓他休息,可他身邊擺放的從來都是肅穆而冷硬的事物,沒有同齡人玩耍,沒有廣闊的天空奔跑。
可原來她不在他身邊時,也會惦記著他會想要一些孩子氣的物件,太傅不是一個傳統心細又慈愛的女子,她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對他的培育成長之上,他以為她從不在意他的內心想法,可是他現在覺得自己錯了。
太傅對他真的很好,是他不知滿足,在得了她嚴父一般的看重,又想要慈母一般的溫柔。
可如今,她都給他了,他竟覺得有些誠惶誠恐。
…他怕自己得到的太多,卻無法以同樣的厚度報答太傅。
“我很喜歡,多謝太傅。”
他仰起臉,睫毛又長又卷,一雙水靈烏黑的眸子全是濡慕之情,鄭重地再重申一遍。
陳白起這才笑了。
“主公喜歡就好。”
相伯荀惑在旁看著這一對感情甚好的君臣,他比陳白起看得清楚,贏璟年齡雖還小,但骨子里的掠奪與占有欲卻是與生俱來的強,他不是拿陳白起當臣子,而是他所有的感情的寄托。
他自小便沒有母親,他小時便有人告訴過他,他雖與太傅并非親緣,但他身上卻流著她的血,那么養大他的陳白起自然便是他對一個母親的全部想象。
這樣也好,陳白起對他可謂是忠心不二,全副精力都付諸在他身上,他如果能回報她同樣的感情,這樣一來在秦國,她就能夠更好的施展她的想法、完成她的抱負。
如今整顆心都偏到了陳白起身上的相伯荀惑,再加上心中一直放不下的心事終于解開,周身溫和的氣息不斷長華,離普度眾生的圣父亦差不遠了。
這時,“齋食不素”的大門從外推開,一陣寒風夾雜著雪花吹了進來,小二站在靠門的位置,受冷風一溜瞬間醒神,立即上前招呼迎客,今日店里被主家包下,是不接待外客的,是以來的自然都是主家的客人。
他連忙上前接過遞來的冰冷覆雪的厚裘披風,檐帽與遮風雪傘具,透過被推開的門扉朝外看,館內燈火通明,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只見衣擺濕潤的百里沛南與姒姜并排入內,兩人倒是恰巧在路上遇到,既然目的地一致,便也不矯情一塊兒前來。
姒姜對百里沛南本身沒有多大意見,試問誰能特地去為難一個真正冰清玉潔的君子,只是總感覺他與陳白起之間有什么道不清說不明的糾葛關系,站一塊兒聊天時,明明沒有什么親密行為,可姒姜看著總心底膈應,于是兩人平日也不過是點頭之交,沒有私下來往。
如今他在宮中當差,身份自然是早就暴露了,右相對于他另投它主也沒有過份苛責,甚至是一始既往的態度待他,可越是這樣,姒姜便對他越避忌,百里沛南是真君子,可他知道右相可不是,于是每次見著他心底都有些莫名發虛,不太會跟他明著干。
當然,私底下使絆子卻完全沒有問題!
“你們來了。”
陳白起看到他們露出一抹真誠的微笑,招呼兩人。
百里沛南打著傘具身上倒是沒沾濕多少,只有衣袍下擺濕了一截,好在今日穿得厚實,倒也沁不進皮膚。
而姒姜則是剛當差下班,他近日剛升了職,事務交接忙碌,也不得空回居所換身衣服,直接一套官服穿來,出門時見雨雪菲菲,戴了頂氈皮帽子跟披了件裘衣便匆忙出了門,這一路上他頭發跟肩膀處深了一塊兒,下擺處滴著水,若非半路上遇上百里沛南的馬車,載了他一小段路程,只怕這一趟過來身上都淋濕得差不多了。
他們兩人為下臣,見到贏璟自然是第一時間上前行禮見君,當然也不意外他今晚的出現,陳白起派人傳訊時自然也提過會有哪些人前來赴宴。
小乖虛托了下手,小小的身軀在一群大人中,并不虛場,言辭清晰明亮:“左相、廷尉,今日太傅作東,宴客親朋,孤身為客人前來,便不必講究太多君臣之禮。”
小乖給足了陳白起的面子,她的態度就是他的態度,再加上今日來的也是他的親信一派,平日常見的熟悉面孔,他更不想彼此拘著端著不自在。
兩人謝過主公后,便欲尋陳白起搭話。
陳白起見姒姜身上都打濕了:“怎么不披件蓑衣便過來了?”
“怕將時間耽誤了,便趕著過來了。”姒姜將墜在胸前的濕發拂到背后,找了塊干帕布在擦了擦身上。
陳白起打量了一下,不贊成:“衣服都濕了,這樣擦哪能擦干,這里備有衣服,你先上樓去換了,省得一會兒受了涼。”
她語氣自然隨意,姒姜也覺得還不如換一套干爽的省事,便也不跟她客氣,由著小二引路上樓先行換衣。
“左相可要也換一身?”陳白起看了一眼百里沛南的下擺濕了一塊的位置,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不成想這雪越下越大,累得左相冒雪前來赴約。”
百里沛南卻搖了搖頭,他只是下車時沾了些雪融化在衣擺上:“室內烤著炭火溫暖干燥,不過打濕些許,很快就能風干,不礙事的。”
她轉頭吩咐旁邊留守的館侍:“彥如,你去端一盆無煙炭過來。”
“喏。”
“右相可在偏廳稍作歇息,讓彥如替你熨熨打濕的部位。”她井然有序地按排著一切。
知她一片好心,百里沛南自沒有再推脫,向秦王一眾告退后,隨彥如去了偏廳處打整。
外面的風雪不知疲倦地刮著,沒過多久大門再度被推開,又是一陣冷風卷入,檐下的燈籠被打得啪噠亂晃,室內的光從內灑向門外,隱約可見臺階跟街道都鋪上一層層的白色“毯子”。
穿著漸變色斗篷的謝郢衣收傘與穿著蓑衣的巫長庭兩人一前一后進來。
掀開打濕滴著水珠的檐帽抖了抖,雪水滴落地面,謝郢衣恰恰一抬眸,便看到了正中央站著的陳白起,她含笑回眸看來,他表情有些怔忡,好像真的很久沒有見她了。
他抿起嘴角,淺淺一笑,眼中明亮如星,他快步向她走過去,眼看快要觸碰到她時,卻被旁邊的贏璟一步先擋下。
謝郢衣愣了一下,低下視線,認清眼前之人時,他神色收斂了,立即行禮:“見過秦王。”
“師公,外面的雪下大了嗎?”小乖疑是問道。
陳白起是他的太傅,亦是先生,身為她夫君的謝郢衣自然也可以尊稱一聲“師公”。
謝郢衣回他道:“比先前大了不少。”
“那師公一身寒氣,還是先在室內暖暖身子吧,太傅前兩日有些清咳,忽地靠太近容易受寒。”他靦腆著一笑。
小孩子能有什么壞心思,不過就是不愿意自家太傅被別人搶走罷了。
一旁坐著的相伯荀惑聞言,輕不可聞地笑了一聲。
謝郢衣表情一僵,但很快他又恢復如常。
他歉意道:“是郢衣粗心了。”
這時,巫長庭脫了蓑衣走過來,他向小乖見禮后,才溫和道:“秦王莫見怪,郢衣有半月不見妻子,只是一時想念忘了其它。”
小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口上卻軟綿綿道:“哦,孤只是擔心太傅,并沒有責怪師公的意思。”
巫長庭雖然覺得可能是錯覺,但他莫名感到秦王那一雙烏黑閃亮的眸子此刻帶著不善的情緒在看他。
這時,相伯荀惑起身走來,他一副白蓮口吻道:“太傅乃國之棟梁,忙于政務之事,鮮少歸家也是無奈,望謝郎君能體貼多包容莫讓太傅為難于國與家的選擇。”
謝郢衣立即回道:“右相此話言重了,郢衣從不曾抱怨過與阿芮聚少離多,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可以接受。”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陳白起夾在中間,茫然聆聽,一時竟找不到插話的余地。
謝郢衣早已不是當年被一兩句話便激得亂了心神的他了,他端著彬彬有禮的態度,一句一口的“阿芮”向相伯荀惑回敬話語后,便轉過視線看向陳白起,像普天下賢惠的妻子一般如水溫情道:“前些日子我學著煉制了些潤肺解燥的秋梨膏,阿芮若是白日清咳,那今晚得空便與我回府一趟取來和水服下,看看是否有效。”
陳白起終于有開腔的機會,她道:“不過是上火嗓子癢,早好了,不必擔心。你與巫大哥一道來的,父親怎么沒來?”
見她與謝郢衣講話,小乖跟相伯荀惑便沒再出聲,只是黑滲滲地看著他們。
謝郢衣與她說,陳孛這幾日左腿膝蓋疼,彎都彎不得,自不便在外行走,所以今日沒有過來。
“父親的腿病又犯了,怎么沒派人入宮告訴我?”
“怕你擔心,父親便讓我先瞞著,如今敷了藥,倒是消了腫也能動了,就是天寒不便外出,你若得空便回去看看吧。”
陳白起一直忙碌,家中許多事情都是謝郢衣一人照顧處理,如今家中有事,她自然是沒空也要抽空回一趟的。
兩人聊家常時,二樓換衣的姒姜跟偏廳的百里沛南也都出來了。
看到與陳白起站得很近的謝郢衣,這些人都有些心情復雜。
說實話,沒有看到人之前,他們是完全將這個人的存在屏蔽了,但一見到真人,便都想起他與陳白起已經成婚了的事實。
再加上謝郢衣如今臉上的傷全好了,身上留下的疤痕也基本消散大半,殘缺的腿腳復原,只要不做劇烈運作,他走路時與常人無異。
如此的他,站在那里如一縷清風明月,端是皎潔青云端,任誰也挑不出什么不合適的毛病。
姒姜下樓,不似別人諸多顧忌,他直接打破了那兩人談話的局面:“太傅,你與夫君久未逢面或許有許多話要聊,可咱們還空腹等著呢,你也不能厚此薄彼吧。”
陳白起聞聲轉頭,看到他依在欄桿旁,笑得跟個禍害似的,眼尾上勾。
謝郢衣也順勢望去,面無表情,眼神深黯。
陳白起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冷落了其它人,便招呼起來:“換好就下來,既然人都到齊了,那便喊人布菜吧。”
布菜時,首先是兩人一起端抬上來一個耳把黃銅大鍋,方才它還一直在灶火上燉煮,是以端上來時鍋內還發現咕嘟咕嘟的煮開沸騰聲響,那濃郁的肉湯鍋香氣一下彌散在空氣之中,只叫人腹中嗚鳴,直咽口水。
這是店里的特色湯鍋,一份便可供三個大男人吃撐,而陳白起這一鍋還是特訂的大鍋,一成年男子雙臂環起大小。
這“齋食不素”里的餐桌跟凳子都是特意訂做的,按照現代風格,一張大圓桌配上八張圓凳,可添可減,且隨意入坐,不必拘泥于主位與客位,想坐哪邊都行。
在落坐之時,大家有意無意停了一下,陳白起以為他們是不習慣用這種現代桌凳吃飯,便有意示范率先入座一位,然后正準備讓他們隨意選一位置坐下,沒想到下一刻,他們倒是動作一下快了起來。
“太傅,孤要與你坐一塊兒。”
人小鬼大的小乖自知搶不過大人,便急急先聲奪人。
剩下的幾個大人欲邁步的動作一下便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