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的地界,就算是條龍也得暫時先盤著,這道理誰都懂,之前囂張的兩軍一下有了些許危機感,不再專注于死釘對方,而是有意提防起四周的動靜。
于是兩方對壘,變成了三方對角,誰也沒有輕舉妄動,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平橫,只待他們家下命令的人的指示。
看著四下早已埋伏起的幽冥軍團,后卿并不意外,她做事向來就是走一步看十步,老謀深算,她都料到他們今日要來了,豈能沒做準備。
自陳白起開腔打斷他們之后,后卿便一直看著她,清清淡淡的小臉哪怕沒有什么表情,依舊有種說不出來的緋麗,哪怕在萬千楓林當中,她亦是最致命的吸引。
他知道今日是帶不走人了。
不是因為楚滄月,也不是因為幽冥軍,而是她的意志沒為他動搖。
不…或許曾經有那么一刻有過。
他看著陳白起,她如今這張臉很好看,比起“陳嬌娘”與“陳蓉”那會兒都更精致漂亮,但他看她,從來不是看臉,他總是在追尋她那一雙眼睛,認真而專注,那是一種讓他心顫的目光。
沒見到她時,他腦子里轉過無數的手段可以用來拿捏她,毀了她,毀了她就好,這樣一來,她就會獨屬他一人,他明明這樣想的。
但一見到她,人便不受控制地對她心軟、妥協,乃至恨到心尖發痛,亦在想著為她留退路。
多么可笑啊,他的追逐換來的是一次一次的被放棄,可他的腿就跟廢了似的,偏生要固執地留在原地不肯離開。
楚滄月說得對,攆都不肯轉身的人,是他。
可能怎么辦,人這一生都有一個命定的劫數,邁不過也避不開,除了淪陷得越來越深,別無它法。
她就是他的“劫數”。
他——在劫難逃。
想起她的那個言語未盡的“如果”,不知回想起什么,他越過楚滄月,腳下踩到一盞被燃燼殘骸的孔明燈架,咔噠的斷裂破碎響令他頓住,他垂眸,看到孔明燈有一部分沒有被火燒完,上面有人用朱砂淆墨寫著六個纏綿悱惻的小楷。
多想不折手段地將人帶走,她的不愿、她的想法全然不顧,他對她的貪欲日復一日,早已纏綿成一種植入骨髓的病態,可他的心顯然不夠她狠。
誰能想得到,被各國朝臣君王稱作狼子野心,行事從來手狠手辣,無所顧忌的這么一個人,到了她那兒就跟換了一副心腸似的,她隨意一揉捏,便軟得一塌糊涂。
他定眸失神了半晌,然后彎腰從孔明燈上撕下那小半塊沒有燒毀的焦黃紙,他撣了撣上面的灰,字跡仍清晰可見。
“陳白起,我知道你方才要說什么,我允你。”
陳白起一愣,一開始不明所以,但稍一回想,便訝異地看向他,瞳仁有細微輕蕩的波動。
一圈一圈泛開的漣漪,越積越廣,最終掀起了波濤。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她顰眉問道,有些看不懂,他是怎么理解的。
他抬眸,玲瓏玉眸微瀲,薄唇勾起淺淡的弧度:“我自然知道,倒是你,還記得你留在趙國的那些人質?”問完,不等陳白起接話,他盯著她的眼睛,又慢條斯理地繼續道:“但凡讓我知道你與謝郢衣成為真實夫妻,那么我就將他們一個個剁成肉泥,做成吃食送到秦國太傅府上,讓人分而食之,你知道…孤做得到。”
真實夫妻?
他是讓他們做對有名無實的夫婦?
陳白起受到他的“威脅”,想起些事,便道:“這是你的條件?”
當初她離開時的確答應了他,贖人時任他提條件。
“這怎么會是條件呢?”后卿不以為然,他與她說著話,一邊走近她,這一次楚滄月沒有插手,他將手中折起的紙輕輕放在她的手心:“這才是,我的條件。”
陳白起下意識看向手中的紙,紙上有斑斑血跡,這是后卿手上沾染上的,不多,因為他的傷口不大,血已干涸止住,她知道這是他方才從地上孔明燈上撕下來的…這上面,寫了什么嗎?
她沒有急著看,而后卿也沒有催著她看。
至于他所說的威脅,那是真的威脅,除非她真的不在意她手下那么多條人命。
陳白起不在乎嗎?
不,她當然在乎。
所以,這對于后卿而言不是拿來談判的條件,因為他手中有籌碼,又何需多浪費一個“條件”。
后卿跟楚滄月到底不是頭腦發聵便一怒為紅顏的小青年了,最終他們還是沒有引發這一場小規模的三國群戰,但這場戰爭,遲早要來的,這是他們心知肚明的事。
不在此處,卻會在以后。
后卿上了馬車,撩起黑蛟紗簾,視線落入光照不到的黑巍幽林之中,趙軍規列整齊在后待命,肅靜的黑夜里,他的聲音比夜風還要涼。
“陳白起,你要記住,今日之事在我這兒…永遠都過不去了。”
她穿著嫁衣嫁給別人這件事,會永遠像根刺一樣留在他記憶中。
這句話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打在陳白起的心上,在他帶著趙軍離開了很久,陳白起都站在那里,沒有動一下。
“你在意他。”
陳白起聽到楚滄月在說,但她沒有回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陳白起…沒用的,我不可能放棄你的。”
她轉過身,眼神莫名地看向他。
他淡淡道:“就好像,你會放棄你的命嗎?”
陳白起怔然。
他朝她笑得苦澀而溫柔,像他又不像他:“后卿與我不一樣,他可以在你那里得到優待跟寬容,但我沒有,因為那些早些年便被我揮霍掉了,所以我沒有資格強求你做什么。”
可后卿卻可以理直氣壯地訴求跟發怒。
后卿走后,楚滄月也沒有久留,他沒有強迫,也沒有要帶她走,當著她的面,他不會做什么,他只會按照心中所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讓她再無別的選擇。
他臨別時,留了一句話給她。
“我等你,這一生,到我死的最后一刻,我都會等你回頭。”
當婚禮現場再次空蕩一片,只留下一片凌亂的腳印跟狼藉,陳白起看著跟颶風過崗的婚禮現場,烏黑的眸子清清淡淡。
她覺得呼吸有些不順暢,火光搖曳將影子拉扯得支離破碎,她一手撕扯掉了身上價值不菲的新嫁衣,里面穿了一件貼身單薄的玉蘭蔓枝盤扣常服,袖臂窄直,下擺如蘭花散綻開來,她視線不經意掃過地上摔碎的杯子,然后定住了。
這樣一個普通的杯子,上面是有暗紅的血跡,但方才的他們卻好像爭奪什么至寶一樣重要。
它有什么特別的?
她伸手,這時,她看到手中無意識捏緊的紙,這是后卿離開前給她的“條件”。
她慢慢將它攤開。
借著火光照耀,上面清晰寫著六個字——鴛鴦璧合,終身之盟。
陳白起勾唇笑了一下,然后卻又笑不下去了。
“鴛鴦璧合,終身之盟…”
她輕輕地念了一遍,腦中卻想起他的另一句話。
“陳白起,你要記住,今日之事在我這兒…永遠都過不去了。”
她低下頭,神色融入一片黑暗之中,無人能察覺。
身后的秦衛遲疑地上前:“太傅…”
“走。”
她只輕冷地吐出一個字。
他們忽然有些察覺到氣氛不同,猶豫了一下,便帶著人退離開來。
當只剩她一人獨處時,陳白起抬起臉,眼中無淚,但眼睛卻紅得像快要哭了一樣。
她像自言自語似的問著:“為何要這么做?”
叮——
系統:恭喜人物完成主線任務——“恩斷義絕”,所獲獎勵已發放,請注意查收。
任務詳細:主線任務——“恩斷義絕”,身為秦國監國兼太傅,百官之首,理應做好表率,你有義務以身為責與別國君主肅清干系,保持該有的立場,請以決然的態度以示明心。
注:此任務不可拒絕。
失敗即s級懲罰 s級即最嚴厲的懲罰,這表示這個任務只可成功,不能失敗。
達成目標要求:(1)必須明確講明自己的立場與對方劃清界限。(達成)(2)以物明志,以示破裂的關系。(達成)(3)言語傷害或行動傷害擇其一達成。(達成)
“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主線任務?”她平靜地問道。
里系統這時出來了,它冷冰冰的電子音沒有任何情緒:系統所有任務都是通過精密計算最有利用人物升級成長而發布的。
陳白起克制著發冷的情緒,道: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可有些事情我不想被逼著去做。
里系統自不會知道她的心情,他只是一組沒有感情的道AI數據:天下只有一個,多余的感情并不會讓你更順利地完成任務,你該學會取舍。
她冷嘲:“你們系統還懂人性啊。”
冷冰冰的電子音依舊平靜:“不懂…陳白起,你沒有多余的時間去牽掛這些情愛,你被召來這個世界的本來目的就是為了輔助天下之主,你只剩下十年時間,你已經開啟了最終任務,所以你不會再有轉生機會,也沒有多余的壽命揮霍。”
“你若無法在規定時限內結束這個亂世,達成制霸戰國,統一天下大任,那么除了你自己會受到身消魂散的懲罰,這個世界也將會因為分裂、君侯霍亂,持續再上百年的戰亂,屆時天下大亂、災禍連綿,你在意的,不在意的,皆會受其所害,不得善終。”
她聽后,緘默了許久,才啞聲道。
“這是你的預言?”
“這是根據大量的數據推測出的最壞結果,若沒有系統干預,這將是這片九州大陸毀滅的伊始。”
“那么完成了最終任務,是不是我便可以徹底自由了?”
“是,到時候系統會與你解綁,在你完成最終任務之后,除了送返你回到你的現世,還可允你一個愿望,什么都可。”
愿望?
什么都可以啊。
她知道系統的能力,它許諾的愿望的確值得人期待。
她會好好地想一想怎么用它。
“十年啊。”陳白起輕嘆一聲,想到她的十萬里長征之路才剛整列好隊伍踏上征途,十年聽起來長,實際上真正投入進天下這般紛亂的棋局之中,它卻是變得分秒必爭。
“那就來吧。”
她仰望天空,之前的孔明燈被射下了許多,如今只剩寥寥十幾盞在空中飄蕩浮游,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它很顯眼,卻算不上多明亮璀璨。
“我就拿這十年來賭一個將來。”
楚軍低調又迅猛如黑海潯龍一樣穿梭峽谷崇山峻嶺間,馬蹄包裹了棉布,借著星月微弱之光照明前路,即使如此,他們騎兵沖震動地面造成的響動仍舊驚動了四周野林的動物,時不時有受驚的動物從黑黢黢的林間飛掠而去,鳥雀撲楞飛天。
這時,前方兩道隘口橫切出一隊人馬,寒光像雪花一樣大面積掃來,前哨開路的騎兵眼睛一時被迷住了,但卻知道不能閉眼,他們忍著酸痛,直接棄馬往旁邊處一滾落,只見一馬當先便被分尸撕開了幾瓣,血像潑一樣灑了滿地。
后方的隊伍接續趕上,察覺前方不對勁,便急勒住馬匹,楚滄月在一群高大的軍漢簇擁之下,一身披霜戴寒在前,他肩上罩著繁紋月白披風,利拔挺姿,清冷俊美的眉眼似天神一般令人畏懼。
他看到前方血泊之中的軍馬殘軀,漆黑的眸子一片深黯,稍一轉念,便明白了發生什么。
“后卿,半路埋伏在此截道,不覺行事卑鄙?”
冷到人骨子里的聲音在空曠遼遠的峽道傳響開去。
“楚王這便有些冤枉人了,這可不是孤做的。”半山坡之上,一棵歪脖子山楂樹邊,后卿摘下檐帽,玉面溫卿,額間血玉光華流轉,不經意一笑,讓人如怡春風。
月光之下,他面容雖有些模糊不真實,但那刺眼的虛偽笑容卻清晰地映入楚滄月眼中。
他的人在身后駐守,延伸至整了山頭,方才埋伏在隘口處人馬的裝束不像軍戎的剛硬利拓,反而似游散的陰柔刺客作派。
楚滄月知道后卿這人雖謊話連篇,慣作虛偽之事,但卻有一樣,他會弄玄虛狡詐布局,卻不會做過的事不承認。
這么說,今晚還有第三方人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