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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起倒是聽見了,卻權當沒聽見。
她見他始終不肯放棄,就像固守在風雪之中的城池,被寂靜湮白,覆滿雪霜寒冷,始終不會挪動半步。
她能怎么辦?
她一下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緩緩挺直身子,面上不合時宜地浮現一絲溫和笑意,像春暖的江水浮綠,綴著一層春光又浮一截水涼。
她忽地提起聲量,像不解似的問著:“既然都到了多時,何故不愿現身相見?我以為你是特意來見我的呢。”
她的聲音用上了巫力,將近距離說話的聲音傳播開來,直震得楓林枝葉沙沙響動,片片飄落。
楚滄月微沉下面容,意識到她這句話的含義時,凝神聽注四處。
嘩嘩,這時楓林內再次響起一陣騷動,只見分別從幾條山中岔道上的鐵甲精銳隊伍傾斜而下,原本還稍有空隙的婚場一下被擠滿了,為騰出足夠站立的位置,什么花卉盆栽、紫滕花拱門等裝飾布景那是毫不留情,一頓鬼子進村的場面。
陳白起:“…”
…這下,婚場算是被毀得更徹底了,剛來了一波土匪,又迎來一波強盜。
他們總歸是看她這場婚禮不順眼,明著暗著跑來搗亂一氣,非得讓它面目全非不可。
只怪陳白起太狡猾,他們本不打算拿這些“死物”泄憤,但偏尋不著那個被她藏起來、保護得嚴嚴實實的新郎,便只能將礙眼的東西先鏟除。
跟楚滄月一身戎馬行戈的軍伍出現的利拓凈索不同,它們布了個四排尖陣,銳器對外,令楚國騎軍不由得退避了些位置,以防誤傷,他的驤騎軍就是如此囂橫跋扈地直趨而入,簇擁著一輛四轅奢靡的馬車粼粼而至。
馬車就停在楚滄月不遠的位置,他注意到車徽趙國的標志,天子駕六,這六匹華蓋馬車,這等君王規格的馬車不是誰都敢乘騎,來的自是國君后卿。
竟是后卿!
楚滄月那一刻,眼神幽深得嚇人。
車身停下時有些搖晃擺動,車門前顆顆圓潤價值連城的珍珠串成簾,啪噠撞擊如雨石清脆,一只皓白更勝珍珠光輝的手從中而出,然后踏及下落一人。
身后厚重的衣擺用黑色線勾勒出朵朵曼珠沙華,緩緩滑過踏及,今日倒是穿著一身紅衣,僅袖口與衣擺處用異色刺繡了端莊華貴壓色,這一身與他以往裝束的偏好皆不同,有種異樣隆重的惹眼高調,遠遠瞧著倒是與陳白起如今這一身火紅嫁衣相得益彰。
但與楚滄月這般一紅、一白并排而站,在今日這場合下,這兩人就挺獨立特行的。
與楚滄月有意隱滿了與陳白起的關系,導致宮中消息上達延誤不同,他早就在秦國安插了不少細作,不為謀秦,只為收集陳白起平日的點點滴滴。
是以,他收到消息之后,心中嫉恨憤怒之余,亦以最快的速度在趙國做下了天羅地網,卻還是被她逃掉了,眼下,他在秦國也做好了部署安排,他要她在新婚當日搶婚,令她棄新郎而去,他會將她帶回趙國,至此徹底與秦國分道揚鑣,但陳白起又豈是他能夠完全掌控的…
“我只當你將婚期提前,卻不想你連舉行婚禮的時辰都一并給改了,當真是用心良苦啊。”他抬眼看她,眼角處微紅,長久不得休息得疲倦與冷腥匯雜成一種陰郁的可怖,此刻他也維持不了平穩的心態與她述話,他只想…殺了那個男人!
成婚嫁娶能做到像她這樣隨心所欲,其它人還任意配合進行,無人反對,他確也佩服她收服人心的本領。
他終究遲了一步,她的婚禮已然順利完成,為防止他們牽扯無辜之人,也或者不想將她與他們相識的情感糾葛宣之以眾,受世人閑話談資,除了她的人之外,其余人員一律不曾留下。
她早已摸清了他們的行動,不急不躁,將一番心機全用在他們身上,讓他們有備而來卻錯失良機,只為了能夠順利地嫁給另一個男人。
既是如此,她早知他們會來,也鐵了心要嫁人,自也有法將他們“拒之門外”,但她偏偏沒這么做,只改了日期與時辰,選擇獨自留在這里等著他們。
她到底想做什么?
后卿優長的眸黑如墨,不點而漆。
“你不該來的。”她眸色中有著讓人看不透的深邃,嘴角依舊噙著一抹看久了似虛假的笑顏,她又重復了一遍:“真不該來的。”
后卿聽不懂她這話的意思,也不想再去猜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她如今成了別人的新婦這件事對于他而言早已刺激得他神智全無。
“你自然不想我來…”他冷嘲一聲,然后調轉頭看向楚滄月,往日偽裝的和煦溫和一貫不見了蹤跡,只興瀾平淡道:“今日孤有私事要與秦太傅相商,不知楚王可否騰出個地讓我們單獨聊聊?”
他雖說話客氣,但他身后代表著強權背景的驤騎已是劍拔弩張,隨時準備亮劍一戰。
這不是商量,而是威攝。
可楚滄月會懼?
他淡淡睨了后卿一眼:“就算不論一個先來后到,僅論親疏,也該是你后卿退避。”
他身后紅杉軍也是怒目錚錚,氣勢如虹相對。
見他不識趣,后卿輕撣了下袖擺。
“還真是陰魂不散,命亦硬。楚滄月,你早已被掩埋在了過去,又何苦跑來糾纏不休,難道你真以為自己還有資格站在她身邊?”后卿溫溫吞吞吐著刀子,盯著他哪有破綻便猛插哪里。
楚滄月呼吸一沉,唇色緊抿得有些泛白,他聲音涼得泛起霧意,反譏道:“那你呢,孤好歹還算過去,你說孤苦苦糾纏不休,可你豈不更更可笑,你連過去都算不上,這么多年了,你算什么?”
他伸手,指著喜臺之上的陳白起,眼底浮起的譏冷笑意:“她寧愿嫁給一個才相認不久的人,都不肯接受你,后卿,難看的人,我看是你吧?”
互相插刀子,倒也痛快,痛得,痛快。
后卿死死地盯著他,忽地一下笑了:“你懂什么?”
他慢悠悠地又重復了一句:“你懂什么。”
楚滄月的確不懂后卿,但也沒有什么興趣懂,他現在滿心暴戾尖銳,只想做些什么來發泄心中的窒悶與不肯停止的心絞痛,眼前他正是這個最好的對象。
同理,后卿亦是這樣想的。
這時,陳白起恰當其分地從喜臺上走下來,站在了兩人中間,阻止了楚、趙一場小型戰爭的爆發,她出聲打斷了他們兩人的談話:“婚禮你們趕不上,但謝賓酒我特意為你們留著,試一試?”
他們同時轉眸看向她,她好像半分不受他們影響,依舊笑意盈盈,態度隨和尋常,好像游離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無視他們那遮掩不住的嫉妒發狂的可笑模樣。
“嘗嘗吧,這是我親自釀的,失敗了不少,只有這么一小壇是成功的。”
她讓侍衛給他們端來三杯清酒。
她取一杯,敬他們。
本以為他們兩人不會喝,但兩人盯注了半晌,竟都分別接過,再一口飲盡。
但喝完,臉色依舊不太好看。
她看到他們毫不猶豫地喝下她遞上的酒,微微一笑,眸中霧意越來越深,讓人更堪清不透。
他們好像可以放任她去做任何事情,暗地里會為她保駕護航,只要她要,只要他們有,都不會吝嗇,但她知道,他們有一個底線,便是她必須是屬于他們的。
“這第二杯,是感謝你們之前在函谷關手下留情,明明來了,卻不為趁火打劫,而是雪中送炭,我知這一切是為了我。”
她送上第二杯酒。
他們聽到她提及舊事,想到當初在函谷關時,她為將帥領兵前線,那沖鋒陷陣的英勇而颯爽風姿,她布的局如此漂亮,贏得也讓人心潮澎湃,眼中都有著不同程度的迷朦心動。
她舉杯而候,想與他們對飲,兩人沉默著,再次一口飲盡。
陳白起為什么明知他們今日要來搶婚,也早就做好應對的方案,婚禮順利完成,卻仍舊要留下來?
就是為了與他們徹底講清。
她舉辦這一場婚禮,亦有這樣的目的。
他們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嫁人,他們的驕傲與自尊不允許他們再繼續追逐一名有夫之婦,她之前是這樣想的,但見了楚滄月后,她發現她有些估錯了他的感情,明明那么痛那么恨了,卻還是執意不肯放手。
不破不立,要在天下這一塊大餅上“吃飽”,靠的絕不是對手的手慈手軟,或者靠著對方的感情來索取,應該是誰技高一籌,便由誰得到。
理智告訴她,這么做才是對的,不要優柔寡斷。
“第三杯也是敬你們,認識至今,推心置腹,生死相依,你們欠過我的,我亦欠過你們的,但今日之后便讓這一切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吧。”
她不需要他們讓,雖然此時他們的確比她更強,但她更不想讓他們的關系在曖昧不清之下,誰又欠了誰。
就算最后她得償所愿,但卻是讓他們為她犧牲、容忍得來的,她并不要這種結果。
她要的只是一場公平。
她會對贏璟的絕對忠誠,會助他完成天下霸業,這意味著她不能夠對他們手下留情,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去吞并趙、楚,她選擇了做他們的對手,所以她要他們亦一樣,不要受感情的影響而畏手畏腳。
公平一戰,獲得這天下霸業,是輸是贏都拼盡全力,無論是她,還是他們,因為這本就是他們逐鹿戰國的最終追求。
她要讓他們徹底明白,她不再只是陳白起,她如今還是陳芮,秦國的太傅,秦國的監國。
如果他們不懂,那就從這里開始,就從失去她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