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焦黑燃燒的火光映在漆亮油滑的城樓之上,有一道很顯眼、纖骨如鐵般筆直而立的身影,她一頭濃烈墨黑的長發利落颯爽束起,隨風擺動,領如蝤蠐,仿似一桿標槍直插于秦國大地。
曾有人這樣描述過,當你將一個人放在了心上,卻無法經常與她見面,于是在思念的始俑下你會不斷地腦海中臨摹她的每一個動作、微細表情、甚至到每一片衣角褶皺飄起的弧度…
因為想得太過細致而反復,她就這樣深深地印刻在了你的記憶之中,無論歲月年輪幾經變化,桑海滄田,以后她怎樣變化,你只需一眼再見到她,便一定會認得出來。
晚云不動寒風斷,白馬子啻無法看清晰高樓之上那人的面目,但僅憑一個身影便足以讓他確認她了。
在黑夜與火光的交錯之間,他有些泛墨藍色的碎發被風吹亂,一只宛如美玉熔鑄的手爬上他的臉、用力、手背上薄透青色的脈絡突起,他捂住了臉上的表情,周身的氣流一下像失控一般急驟寒冽,平地而起的狂風卷起了蓮蓬下的彩帶飚起幾乎平行,前方拉車的兩頭白虎似感應到什么,扭動脖子,長天一聲轟耳虎嘯,震耳欲聾。
“吼——”
城中緊閉房門的秦人也都聽到了這一聲聲猛虎長鳴,遠風傳近,不禁渾身驚懼顫抖。
他們并沒有看到城門口發生了什么事情,但街道上發生的事情卻近在咫尺,他們是知悉一二,剛剛消散的慘鳴和刀光劍影在夜風中綻開,家家戶戶外堆積的殘體猙獰而可怖,濃重的血腥氣息讓人幾乎窒息,他們也懵懂地猜到城中的險情,知道所有能主事撐大局的官員都被調走了,城中僅剩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幼主與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
他們眼前一片灰暗,也不知道今夜究竟能不能撐得過去…
或許在城破之時,便是咸陽城成為一池血海之時吧。
“以此為界,跨入者殺無赦!”
他們曾聽到一聲高入云霄的鏗鏘女聲,一開始他們不知道是誰在守城,但來后他們卻都知道守城的人是當朝太傅,因為那一聲響遍整片天空的穿透聲音,令他們都刻骨銘心地記下了。
“秦國太傅——陳芮在此,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這里面的每一字,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聲如洪鐘震撼著他們的內心,讓他們淚流滿面。
他們頓時都后悔了,當初便不該人云亦云,去謠言太傅種種的不好,城中如今所有的名將勇士幾乎都外派,只剩一些常年駐守在王京的衛軍,如今還不得不靠著太傅一介女子親自到前線為他們誓死守城!
這一刻,他們衷心地期盼著會有奇跡發生,艱難困苦的老秦人能夠再次度過這一劫厄運。
亦期盼著太傅能夠平安回來。
白馬子啻放下手跨出了轅車,柔順華貴的白氅大衣覆在身上,過長的一截搖曳過地面,他走到兩頭白虎的旁邊,反手一揮,便將方才坐的轅車給擊得粉碎,殘骸掉落一地。
周邊一下惴惴不安的人一驚,忙伏低下身子。
似仍舊無法宣泄掉心中翻涌的情緒,他沒有再看她,而是面無表情地看向城門口那一條由她劃拉出的深長界限,玉粉的唇倏地抿緊,他覺得那不像是在劃出南詔國與秦國的界限,而是她…與他的。
她怎么能…
“原來…你便是陳芮啊。”他失神囈語之后,淡淡地嗤笑了起來。
耳邊風在吹,鬼唳聲在吼,眼前的一切好像轉眼都變換成了他不認識的一樣。
陳芮…
他是聽過秦國太傅“陳芮”的事跡,只是他并沒有親眼看過這個“陳芮”究竟是誰,但卻因為她的名字有一個“芮”字而對她起過殺意。
他不喜有人與他“妹妹”子芮有相似的名字,因為她在他心中是獨一無二的。
但如今,他想到她雖然改了姓,卻依舊叫著他給她取的名字,白馬子啻心中又有一種扭曲變態的滿足感。
如今,他算是明白這一次攻城計劃為何會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般順利了。
因為有她在,也因為只有她。
白馬子啻終于接受了“陳芮”與“白馬子芮”是一個人的事實,他抬起頭來,除了發、眉睫之外,他一身別無雜色,白得無暇清透,表情寡淡,比儲藏在水晶宮中最精致的人偶更矜貴完美。
“阿芮,你想守住這座咸陽城,僅憑你一人?還有說,靠這你身邊那一群廢物?”他用南詔話在問她的話。
除了陳白起與他身邊的那些人能夠聽得懂,秦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陳白起沒有回話,因為她知道,無論現在她說什么,都只會更加激怒白馬子啻,他此刻就像一座沉寂的火山,無視冬雪秋葉覆蓋,如同死了一般無動無衷,但一旦到了臨界點,噴發起來卻是毀天滅地。
他見她始終不打算給他一個合適的“解釋”,那漠然無情的模樣就好像早已做好了與他一刀兩斷的決定,他烏黑純澈的眸子沒有感情地微彎一下,寬大的白袍一揮,氣涌而臂,袖鼓風而起,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這際,十數具傀儡已扭曲四肢,滾撞入城樓之上,如飛餅攤開便將城上投石的一群士兵殺了,血線飚起,齊頭落下。
人偶傀儡很輕,掏空了內臟與質重的骨骼,行動起來遠比正常人的速度更敏捷。
陳白起只覺眼前一片猩紅,她一手護下稽嬰退后,再頃身對上再次攻擊的人偶傀儡,兩兩撞擊“嘭”地一下,她手上的刀刃砍在其頸后操控的弦絲卻卷了刃,于是,她一腳為支點旋轉幾圈,一腳激起風圈蕩千層,力道足以碎石破甲將他們通通踢下城。
但他們就像白馬子啻手中操縱熟捻的玩具,他手指一動,它們在半空力道滯剎一個翻騰轉身,便又安安穩穩地落在了他周邊。
陳白起知道這是他給她的警告,她終于出聲,卻是冷聲道:“你要取秦國,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周王朝?”
白馬子啻就像一個陰睛不定的瘋子,明明他想要讓她與他說話,但聽到她揣測的話,他又想讓她閉嘴。
他反問道:“你這么做,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秦國?”
“與這些賊子有何有說!”稽嬰寒著聲打斷了兩人說話,方才他雖得陳白起的庇佑避開了殺禍,但手臂處卻被割開了一條血口子。
他眼下終于明白“陳芮”先前為何會那樣警告了。
他的確險些死在她口中那個“不太好對付的人”手中。
但那樣如何,最終她不還是沒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捂著流血的手,稽嬰跟個滿心負戾的陰狠家伙,他揣著不為人知的想法,當即立斷下令道:“給我射!”
稽嬰的心有種從未有過的慌亂,若是以前他或許會由著兩人交談來推測他們以往有何糾葛交纏,但這種心態不知何時改變了,他現在一、點、都不想知道“陳芮”與下方的那些敵軍曾經有何關系,他只要她堅定不移地站在秦國這邊,站在他這一邊,他要她永遠地死守在秦國,絕不會去任何人的身邊!
“共赴國難,寧死不退,殺——”
這一聲,好似徹底拉響了戰斗的號角,箭塔再次搭弓射擊,火石已漸用盡,他們又取來荊棘網,這是一種用帶尖刺的藤麻編織的四方網,若兜在人的頭上,稍一掙扎便會扎進肉皮里,若網上頭更是會割破口鼻,扎入眼睛里,讓人失去戰斗力。
既然秦人宣了戰,自然南詔國這邊也不會示弱,雙方的交戰再度開始膠著在了一起,千夫長將沖上來的敵國士兵揮殺踢下,那頭暗薩飛躍而上,借著鋼索之力攀走直取城樓。
陳白起知道這些鋼索并非凡品,一般的刀劍難以割斷,更何況它處的位置玄妙,在城墻之下是斬不到,它懸于城墻下方之處,需得有人攀爬而下才可觸碰得到,但她已心有謀算。
只要斷了這四根鋼索,對方便沒有渠道一涌而上。
這時,傀儡人偶越過暗薩,雙臂朝后,好似不用雙腳,直接就飄殺了過來,他們行動極快,如一陣風便掠過箭垛,陳白起分身乏術,她不可同時對付暗薩與傀儡人偶,便走到推上來的輜重車,一腳踢翻內裝的荊棘網,別的人拿手去飛甩敵人身上,而她則將一車的荊棘網運勁全撲上暗薩身上,他們唯恐不及,躍下鋼索。
陳白起則再一個轉身朝著傀儡人偶迎身而上,如浮扁掠影,伸縮如鞭勢如瀾,將他們狠狠摔將出去,救下那一排守在城樓的將士,她再順勢抓拿住其中一個人偶傀儡,手摸其后腦勺,摸到了一根細刃的線。
弦線很鋒利,她指腹瞬間便被割了一道口子。
但她沒有顧及,她用鎖技控制住了人偶傀儡,算準了角度,一躍而下,她抱著人偶傀儡將四根鋼索繞了一圈,再將它纏著一根鋼索上,掌覆巫力拽緊著弦絲朝另一頭急跳而下,用這根弦絲對準了鋼索狠力朝下一割,哧啦一聲四根鋼索同時被割斷開來。
她因沒有了撐力而順勢掉落在了城門之外,那繃直而斷的鋼索回彈,啪地一下重重打在地面上,頓時受到波及的軍馬驚鳴逃躥,塵土飛揚。
沒有人想到她會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打破僵局。
無論是哪一方都是驚呆地看著她。
稽嬰急忙慌亂地跑到城墻邊沿,他驚叫:“陳芮——”
她掉下去了,下面全是敵軍,她怎么辦?!
“放火!”
這時,陳白起仰起頭來,朝著上方的稽嬰大聲清喝道。
放火?
這兩個字其實是一種暗號,一個他們早就商量好的暗號。
“不…”稽嬰臉色慘白,他遲疑地攥緊拳頭。
不能現在“放火”,若現在這樣做…“陳芮”怎么辦,她會死的,她一定會死的!
下方,落單的陳白起雖然成功將鋼索給切斷了,但卻沒有意外地落入了敵人的包圍圈中,十數個傀儡人偶像一堵墻池將她圍攏起來。
暗薩等人險些掉落,若想再來一次卻不可能了,如今沒有了鋼索搭橋,哪怕他們的輕功厲害可以攀墻而上,但也擋不住上面不斷飛來的暗箭刺網。
見她為了斷鋼索而從城樓之上摔落下來,白馬子啻的手撫摸著白虎的頭皮,幽幽而平靜地盯著她。
“你這是為了他們身先士卒?”
陳白起感覺得到他身上不善之意,他或許將她看重,但他與她都是一類人,理智大于情感,是不會因私情而放棄必須要做的事情。
“除非我死,這咸陽城你是一步也踏不進去的。”她像是對著他陳述一件事實般冷靜淡然道。
白馬子啻腦中的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地一下斷了。
他低下頭,長睫寞寞而下綣綣,他眼底黑氣幾乎溢滿整個眼眶,眼角一抹緋紅染魅,如魔似妖,他低聲道:“你如今是完全拿自己當成一個九州人看待了,那么…用中原的話該怎么說呢?”他抬起頭,勾唇一笑,純美如三千花開:“還請不、吝、賜、教。”
最后四字,是純正的中原發音。
他手臂輕輕地一揚,指縫間細長的弦絲便如波浪一般律動,在月光之下散發著綺麗的光澤,傀儡人偶被陳白起毀壞了一具,剩下十一具響動著因力度過大而咔咔作響的身軀,開始一涌而上圍攻著陳白起。
陳白起心中早有預料,她的視力動態很強,蹬力射上,停至半空,十一具傀儡人偶已撞砸在她所站之處,那一片地表粉碎開裂。
她雙臂展開瞥眼朝下,于空中靈巧一轉,一擊刺客武技“寒冰刃”向下,風力旋成了颶風之勢,撞開了十一具傀儡人偶滑身倒地。
但僅憑這樣根本還沒有完,傀儡不似人,他們身上沒有痛覺與相應的遲緩感知,只停滯了一瞬又蹦起,他們的手臂一甩,手掌便滑出一排如同螳螂一般的鋸刀,陳白起揉身而上,身似千影化形,不可捕捉,她抓住其中一具傀儡人偶的手腕,反手一劃便割斷了另一具傀儡人偶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