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這卑微的問話…陳白起內心無語撫額,面上卻是一派無情。
一想到她曾經的同事竟都是這樣一群傻白甜,她若還在他們這支團隊中定會感到痛心疾首。
他們已經完全被相伯先生帶著節奏走了,或許是出于對他醫術無腦的信任,也或許是以往對他盛名在外的敬仰,更或者是此刻的病急亂投醫,總歸他們都有些喪失了理智。
但她還沒有開口,卻聽身旁的謝郢衣清泠出聲了。
“將軍,你何必如此心急,待楚王醒來后,該如何斟酌商議,倒還不遲。”
他的忽然發言,就像是在一群火上螞蟻身上澆了水,一下令他們頭腦降溫,清醒了過來。
勛翟回過神,看了謝郢衣一眼,見他深深地回視他,眼中的深意令他一個激靈,猛地又看向了他身前的少女。
他這才想起,是她!
她可以暫時壓制住主公的殞命之毒,令他清醒過來。
還有,那毒方也需靠她才能夠解讀出來,若沒有她,誰也不知道殞命之毒或許來自于鬼谷,而他們陰差陽錯之際正把握住了他們主公的命脈在手。
他想,有她在,如今還不到他們孤注一擲的時候…
他神色驀然一變,外放的情緒一點一點收斂進去,青年將軍俊顏淬了一層鐵的流光冷澤,再轉過身去面對相伯先生他們之際,氣勢與語態已與先前全然不同。
“謝弟說的是,他們的何去何從,權由主公發落,翟確不好逾矩。”
公子玅臉色一僵,瞪向謝郢衣,對這個突然冒出來一個程咬金,心中暗恨不已,而魏王紫皇則若有所思地瞥了謝郢衣一眼。
“這位…便是陳女郎的未婚夫?”相伯先生像才看見謝郢衣這個人一般,他眼神很淡,很隨和,但視線卻在他身上侵略性地打量一番,相伯先生容貌是極具迷惑性的,也是無可比擬的,當他想攝人目光之際,無人能左。
謝郢衣一下便感受到了不同與其它人的扼喉感,誰能想到,看起來那樣溫和無害之人,一旦凌厲起來卻是致命的。
“倒是與想象不同,或許…”他眼眸中流過異彩,笑得漫不經心道:“能配得上她的,總歸有值得高看一眼的地方吧。”
謝郢衣總覺得他在內涵他,他臉色不太好看:“與你何干。”
雖說他的貶低踩高的話謝郢衣并不在意,但有一樣卻是被他說準了,他內心深處有著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不自信。
相伯先生眼中的世界與它人不同,它像另生一界來鎖定他要目標,那里面構造的橫豎交岔皆是擊打的弱點。
他看似普通的一眼,卻能夠分析出許多,他又慢悠悠道:“方才聽你的口音好似…”
這時陳白起遽地站了出來,她擋在謝郢衣身前,截了相伯先生的話:“相伯先生如今身陷敵營,卻還能口若懸河,想來定有法子自救脫身,方才倒是陳芮多此一舉了。”
不能讓他再針對謝郢衣了,她不清楚他在謝郢衣身上看出多少問題,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前他將謝郢衣品頭論足,像精準的儀器一般將他內里外地剝析給眾人傾聽,這完全不能說是帶著善意而來的。
再者,其它人她沒有立場干涉,但謝郢衣是她名義的未婚夫,她不能眼瞧著他被相伯先生欺負去了。
她看到相伯先生由于她的插言而緘默起來。
他看著她,目光再無日月星光,像雪碎碎墮下瓊芳,萬樹一下冰結一片。
她這是當著他的面,駁了他的面,一心要維護她的未婚夫。
“你救我三次,一次在冰橋上,一次在不久之前的豹口之下,還有方才那一鐵捶襲來,這三命于你而言,便是多此一舉?”
他有些受傷,像身不堪重負,臉色遽白,眉愁縈于脆弱:“或許,你早便覺我是一具拖累了吧。”
聽他提及,她才想起她救了他這么多次。
陳白起后知后覺地恍然道:“原來我救了你三次啊?”她表情一轉,又道:“可這三次都換不來先生的一句承諾,反而被要挾著當護衛,想來也是我不夠份量,當不起先生的感激吧。”
她也一臉失落嘆息,但話中卻是在刺他先前拿她當談判報酬的事在恩將仇報。
相伯先生一窒,向來是他堵得別人啞口無言,眼下卻在她這兒吃了癟。
他聞言看向她的眼睛,有些不安,有些無辜,好像在辨認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可她沒給他機會看仔細。
“我并非…”
“不過也是小事一樁,先生也無須太過介懷。”
相伯先生頓時有些慌張道:“不,不是…”
不等他解釋,陳白起已先發制人:“陳芮還有事要辦,先生保重。”她拉過一邊有些愣神的謝郢衣,對著一臉懵逼狀態的勛翟,道:“勛將軍,我想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你找些信得過的人帶上楚王,隨我一同過去吧。”
勛翟此刻內心十分復雜,他算是真正見識到她一出馬萬人俱靜的場面,連相伯先生在她面前都要謹慎措詞一番,才能不被反懟得面如土色,對比自己先前的情況…而一向傲氣冷然的謝弟更是像被母雞護在身后的崽一樣,無助、可憐、脆弱?呵,他在暗自竊喜吧?
他暗中分析了一下三人的狀況,不,他更是觀察了一下其它人對少女出面的反應,很顯然,無論敵我雙方,好似都默認她一介婦人插言主持,并無不妥反感的異樣。
他一面頷首,一面在心中打定了一個主意。
他威武八面地沉聲道:“將他們牢牢地看守好!”
轉過頭,他對陳白起的態度卻一下如春風拂面,雖擺不出諂媚假笑,但那舉止神色皆和善得不得了。
“陳女郎,勞煩你了。”
陳白起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心中感嘆一聲——鐵憨憨!
牙索在人群之后,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因為他身份特殊的緣故,勛翟讓他像普通士兵一樣湮沒于眾。
他至“陳芮”出現后,一直像個傻子一樣看著她。
他完全不知道她的這一面,之前他眼中的她像山中仙鶴一樣漂亮干凈的小仙女,她清純無垢,不染纖塵,美好得不似人間之物。
而眼前出現的她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她是的實感的重量,她像山、像海,像不可僭越之凜然之物。
眼前的她,遮了臉,卻越看越讓他想起了一個很久之前的人了。
那是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卻令他印象深刻之人。
他走在他們身后,壓抑默然地跟隨而去。
重新回到當初被禾真上人安排暫居的偏隅洞府之中,陳白起摒退了所有人在洞外口守著,是以昏暗的洞穴之中便只剩下她與楚滄月兩人獨處。
只是一人是站著,一人卻是躺著。
石穴挖掘的府洞沒有點火,只有石壁上涂層的磷粉亮著淡淡的光,外面的人都揪著心,自是沒有心情高聲喧嘩,而洞內亦是一片寂靜無聲。
陳白起靜靜地看著楚滄月半晌,只見他身上外面的那一層黑鳳金翎斗篷被脫去墊在身下,他內里也是一件漆黑的衣袍,質感順滑較為貼身,寬袖大擺,迤邐鋪床。
他雖說外表肌理已呈老年化,但健碩修長的身軀卻并無多大變化,寬肩窄腰,四肢頎長,身材瞧著依舊能夠吸引人。
她蹲下倚在石床邊,想了一下,伸出手,勾起一角,便將楚滄月臉上一直戴著的面具一點一點取下。
將面具完全掉落,她看著他的臉,神色沒有多大變化。
早就猜想過,親眼所見也不出所料,一張蒼老晦暗的臉露出來。
他睫毛如雪,靜謐又無力地覆蓋而下,哪怕是老了,他五官仍舊是好看的。
“你這是將別人的一年過成了十年啊,不過幾年不見,你便一個人老成這樣了?”陳白起輕聲道。
“我若不救你,或許你就會這樣在無知無覺中老死掉了,這樣一來,我是不是就等于在未來征途中解決掉一個隱形的攔路虎?”
她不知道她想跟他說些什么,有些話沒過腦子就是嘴巴忽然想說。
“你現聽不見我說話,也沒有認出我是誰,這樣挺好的,省了許多麻煩,當陌路人也好…”
她聲音停下,很久都沒有再出聲了。
“楚滄月…我不怨你了,你要好好下去,別再輕易就放棄自己。”
空洞寂靜的洞府中,她的聲音像淌過漫漫長河,徉過時光歲月,洗褪了一切雜質后的干凈純粹。
“你是楚滄月,是楚國的王,是勛翟他們的主君,你成不了白起,也不必背負任何人而活。”
她脫下了他的衣服,舉起一把匕首在他心臟位置處細劃了一刀。
隨即她又很快在自己的手心滑了一刀。
他的血是黑色的,而她的卻是鮮紅。
她將左掌覆在了他的心臟處,兩人的血相融到了一塊兒。
她感受到了來自于身軀傳輸過來的刺骨寒意,像一股最森冷的惡意源源不斷地涌入她的身體,沖擊,暴亂,吞噬著她的熱度。
在最痛的那一刻,她咬牙堅持,但牙縫中卻迸出細碎的呻吟。
這時,她感受到了一只炙熱灼燙的手抓住了她的。
此時的她如墮冰窖,渾身凍得顫抖,嘴唇紫白,睜開一雙朦朧的眸,她視線遲緩地下移,看到了一只削瘦修長的手正緊緊攥著她,好似通過這樣的力道能夠分擔一部分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