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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主公,陌生(完)

  直到日值正午,炙陽將漫漫丘陵沙子像滾炒了一遍,空氣有種融化的熱度散發開來,一隊人吭哧著粗氣爭先恐后匆匆而至,正是勛翟、龐稽等人,一臉塵土倦怠,神色卻亢奮激動,累累擠滿約百來人來到了狹窄的洞穴口。

  有人一馬當先地擠了進來,有人則被堵在外邊兒,阻成一道道人墻。

  “主公——”

  勛翟一沖上來便撲跪于地,幾乎是熱淚盈眶。

  眼下的勛翟可不復早前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形象,頭發凌亂披散,臉上沾著黃沙泥土,唇干起皮,眼眶瞿紅。

  他簡直不敢想象這幾日他是怎樣渡過的,那日塵暴襲來漫天黃沙,他與其它幾個虎將被狠狠甩摔進沙子里,等他們再爬起來時,目眥眼裂,口鼻灌沙,卻如何嘶吼爬找都找不著主公的蹤跡。

  當時的他幾乎是眼前一黑,心急如焚,倘若是往日那劍定乾坤的主公他還有信心,可中了“殞命”的主公先前不過發出一招敵退了黑騎兵便一下耗損了全部精力,他是如此虛弱沉疴,他連護著的時候都發怕他會發生任何不測,更何況是這種時刻。

  “主公,你可…可無礙?”他顫聲相詢。

  其它人也一并圍上來各種噓寒問暖。

  他們的心情與勛翟是一樣的,這幾日被困于一隅之地,卻沒有一日是過得安生輕松。

  楚滄月手中闊袖中伸出,拉起了勛翟,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環顧四周,眼神像厚實的大掌安撫過他們顫栗后怕的心情,道:“讓你們擔憂了,孤無礙,這幾日一直待在這個洞。”

  勛翟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平復下心情。

  “如此,屬下便安心了。”

  他咧嘴笑了一下,白牙紅眼,透著有幾分傻氣。

  他觀察著主公的狀態倒還不錯,聲潤如轉珠,唇色薄艷,倒是比之前出來找他們的那幾個干癟黃瘦的楚兵好上許多。

  龐稽、孫河等人聞言也是一樣如釋重負的表情,但想起那日蹊蹺的事情仍心有余悸,便七嘴八舌地關切問著問題。

  比如這幾日過得如何,那日為何忽然不見了,身上的毒又沒有再發作…

  其實在趕來之前他們已經從發信號的那幾個楚兵口中大抵了解了一些事情,有機靈的趕緊道:“主公,你這幾日都耐著饑渴,趕緊吃幾口水吧。”

  他從腰間取下牛胞囊袋恭敬地遞給他,還有掏肉脯干糧的,他們在下馬之前倒是卸了一些物資挎在身上,是以這幾日雖然勛翟等人精神層面被摧殘得厲害,但吃食倒是并不緊缺,但還是都瘦了。

  一聽這話,勛翟等人頓時又是自責又是心疼主公,要說他們這一群糙慣了的大老爺兒們,唯一的細心與緊張都給了楚滄月。

  楚滄月伸手接過,指尖微松地掂著,卻只是輕抿一口便放下。

  他好像并不渴…

  楚滄月自己也奇怪,前一天他還常覺得胸悶與喉中發癢,但隔了一夜癥狀卻一下好了許多,干渴與疲倦懶軟的狀態也消失了。

  他回憶著,隱約覺得昨日夜里好像發生過什么事情,但那些浮現出來的畫面又太模糊不清了,好像有一道陌生嬌小的身影靠近他…

  想到這,他不經意地想起謝郢衣身后那一道總是看不清的身影。

  他頓了頓,有種古怪又稀奇的疑惑,相處差不近一月,他好似連那謝郢衣那未婚妻的衣角都不曾看清過,她好像就像謝郢衣的影子一樣,若有光亮反而隱匿得更深了。

  自然,楚滄月亦不會刻意意識一個別人的未婚妻,她是何模樣或者為何性情與他干系不大,只是方才腦海之中莫名其妙有了一個玄妙莫名的印象,方聯系到她來。

  這時,謝郢衣也帶著陳白起回來了,但被那一層一層的人擋在外面,聽著里面高低不同的講話聲音,謝郢衣面無表情地抿唇耐心等著,而陳白起則垂眼靜靜聆聽著。

  等他們有人出來看到兩人站在外面時,眼底劃過一絲訝然,連忙將兩人引進去。

  在看到勛翟等人尋來謝郢衣倒也不意外,他拱了拱手,儀態無缺道:“見勛將軍你們安然無恙,衣倒是安心了。”

  勛翟收斂了幾分臉上的神情,上前扶起謝郢衣,眼睛亮晶晶道:“翟倒是要謝先生再次出手相助,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異姓兄弟。”

  他聽說是謝郢衣不顧危險冒著風沙席卷跑到洞外將他們一個一個地扛了回來,想著他這樣清瘦孱弱的身軀,卻有這樣大的毅力救人,其中還有一個是他們的主公,定是吃了大苦頭了,頓時勛翟心潮澎湃,抑不住滿腔的情緒。

  謝郢衣倒是沒有多少受寵若驚的樣子,他只是受不住他這般熱情:“不妥,楠衣不過一介寒衣,萬不可與將軍成兄弟。”

  “我今年二十有二,不知兄弟幾歲?”勛翟問道。

  謝郢衣退了一步,他又前一步。

  他頭痛又無奈道:“十九。”

  “那我便是兄了。”他笑得眉飛色揚,拍案定板:“等你與我一道回楚國后,咱們便設宴結契吧。”

  謝郢衣:“…”不,我沒有同意。

  “風禹,結拜一事講究時緣與投緣,過甚熱情恐惹人為難。”楚滄月道。

  風禹乃勛翟的字,他想了一下,便果斷道:“一見如故哪比得上相知甚深,楠衣這等義薄云天之人不忌俗禮,翟亦一樣,人生得一知己與性情相投之人何其不易,因此翟方激進了一些,只望與楠衣真誠結交。”

  謝郢衣看著勛翟那一雙真摯的雙眼,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了,但他深知若再推辭倒有些不識好歹,尤其是在兩人身份差異如此大的時候。

  他也不是不懂場面話,他一揖,面上帶著動容道:“承蒙將軍看得起,楠衣本是四處為家,倒是有將軍為主家引領楚國游歷一番甚為幸哉。”

  這話倒是回漂亮,聽起來好像他答應了,但細品又好像只能意會這其中的意思,但字里行間卻沒有明確證語。

  這里面的彎彎道道勛翟倒是沒有過深去讀解,但楚滄月卻聽出了“謝楠衣”是個懂得給自己留后路的謹慎人。

  “這里有些水,謝先生可用些。”楚滄月道。

  謝郢衣不渴,但卻不能不接,他雙手以示敬意接過喝了一口,便又遞回給楚滄月。

  楚滄月玩味地接過,轉了個彎,卻出其不意地遞給了他身后之人。

  這一舉動,令所有人都意外了一下,齊刷刷地看向她。

  “小娘子,你呢。”

  突然聽到楚滄月問話,陳白起一愣,這還是這段時日她承受過的最多的注視。

  “這幾日你一個小姑子卻與我等一同忍受著饑渴,倒是難為你了。”他感慨了一句。

  謝郢衣卻聽了這話僵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似犯了一個錯誤。

  若說他耐著干渴作出喝一口水的姿態乃為自尊與儀態,那么他忽略了自己未婚妻的狀態,自顧還回水囊的舉動卻透著違和感。

  這時,一只瘦長卻雪白的小手伸出,青色的血管透過白薄的皮膚流露出一種孱弱無力之感,她伸手接過,只捏了一個小角,將水袋攥在手中,那上面還有被人握久的余溫,屬于另一個人的。

  她始終低著頭,好像怕生一樣。

  “謝、謝。”聲如細絲從檐帽下傳出。

  楚滄月緘默地盯著她,兜帽下他半張臉都處于一片陰影下,眼底像有什么,又像什么都沒有。

  莫名陷入古怪又滯凝的氣氛讓四周一片安靜。

  這時,牙索突地煩躁地走過來,他不經意瞥了一眼陳白起,又轉開眼,朝著勛翟喊道:“還有沒有水,老子也渴得很!”

  勛翟回過神,對他這囂張的姿態不咸不炎地笑了一下,抬了抬下巴,讓身后的人遞了一個水囊袋給他。

  少年臉上還有幾分病后的蒼白,他旁若無人般地站在中間,好像隨意的位置恰好擋住了楚滄月看向陳白起的視線。

  相比他粗獷又急切的動作,接過便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先頭幾人倒是好像不渴一樣意思地只抿上了一口。

  楚滄月收回視線,手習慣性地摩挲著手腕上的蜜蠟琥珀佛珠,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風禹,此處離死地還有多遠。”

  勛翟心頭縈繞著一種看不透迷霧的困惑感,但他聽到主公的問話,便暫壓下一切,答道:“先前我們入了北漠棲風口,遇上沙塵暴雖然偏離了,但估摸沒有偏差太多,臣想若步行大抵兩個時辰,入夜前應該能到。”

  勛翟曾帶著人馬去過一次北漠死地,也事先摸索過周邊地界位置。

  “不必全部留下等待失散的人馬,留下訊號與接應的人手,剩余的人先出發前往死地。”

  “喏。”

  由于沒有了代步的馬匹,所以交通基本靠腿走,這行走沙漠可不比行走在普通的土石路那樣輕松,一開始他們倒是擔心“謝楠衣”的嬌滴滴的小娘子可能承受不住這炎熱的氣候與長時間的趕路,但沒有想到這一路上她都默默地跟著,哪怕掉在隊尾,卻沒有任何拖累的舉動。

  這樣一來,倒是讓他們對她有了一番新的認知。

  雖然看起來依舊弱得一無是處,但好歹不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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