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嘗君循著舊記憶路線一路走去,蜿蜒在濃密的樹影中,十幾年前曾經過的繁美精致與熱鬧尊貴如今卻變成了如此落魄空廖的場景,他沿著藤木纏繞的長廊,斷垣殘壁的蘭庭,一路行至流溪落葉的菀橋…
他止步于一座已褪盡了風華顏色的紅樓閣前,他踏過咯吱作響的菀橋,走到了對岸的響石路,便遠遠聽到樓內傳來一首嘎啞岑長的小曲,伴隨著風聲與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宛如鬼泣哀訴。
“行行重啊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余萬里…各在天一涯…”
凄長而幽幽的低啞唱腔在這寂靜黑色的夜里綿綿不絕,細細密密,像切不斷的線,遠遠近近,兜兜轉轉。
談不上好聽,因為她的聲音已不年輕了,但也不難聽,因為她的全部感情完全都傾注于曲中。
咔嚓!
一道突兀的清脆聲響在空無一人的響石路上傳來,樓閣內披頭散發坐于階前哼唱者一驚,她快速縮回腳環抱住,猛地抬起頭來驚惶望著前面。
昏暗之中,有一盞朦朧懸掛于檐角的琉璃燈,一群群潔白的小飛蛾在光影中閃閃爍爍,斜鋪的光線灑落,拉怖出一道高大身影的輪廓,他的身影子就像一張黑色的大網,悄悄地撒落下來,籠罩了整個大地。
“誰?!”
“誰?你以為如今還會有誰來你這兒?”一道嘲弄又冷淡的嗓音在靜謐的空氣中響起。
那人撥開了臉上亂七八糟的灰白長發,露出了一張雖顯蒼老卻不丑陋的面容,她長眉朝上,鳳目瓊鼻,如今雖然看上去面容槁枯,但不難看出她年輕時的樣貌定是上佳的。
“你是誰?”
她顰眉瞇眼疑惑地爬了起來,但因一條腿被打瘸了,只能跛著走動,就在她剛想探頭瞧清來人時,卻因為對方邁前的一步而驚悸了一下,忙抱頭害怕地又給退了回去。
“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姑母,你難道真的忘了我?”孟嘗君走近,月光照在了他的面目上,他周身此刻沒有一絲風息,林蔭菀橋旁只投影著捉摸不定的黑幕,他便像從黑幕中長出的鬼影,陰沉而危險。
那老嫗的眼神一觸及他的面目,先是呼吸一窒,緊接便尖叫地捂耳。
“你是誰?!我不誤得你,你走,你快走!”
她的激烈抗拒反應令孟嘗君冷曬一聲,便一步沖上階,居高臨下拽扯住她悟耳的手。
“姑母,你真的忘了我嗎?”
老嫗被逼抬眼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眸紫幽深邃,像極了那一夜,一句“姑母”令如夫人如遭雷殛,被釘牢在當場。
“文、文兒…”她聲顫不成語。
孟嘗君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原來…你還記得我啊。”
孟嘗君說完便放開了她,他道:“我聽說你已經誰都不記得了,便以為你是真的瘋了,卻原來不過還是裝的啊。”
“文、文兒,帶我走,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老嫗哭著,一把抓住孟嘗君手臂急急道。
孟嘗君沒有掙開她,而是目光幽幽地盯著她的手,用一種好笑的口氣道:“你真要讓我帶你走?”
老嫗忽地驚醒,眼眶睜得大大的,遍布細紋的眼角如龜裂的蜘蛛紋一般,她疾步退后,拖著那條跛掉的腿。
她搖頭,灰白長發亂得打結,她咽聲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你在怕什么?”
孟嘗君逼近她,看著她摔跌倒在樓階前,狼狽而可憐。
“我、我…”
“你怕什么?”孟嘗君再問了一句,見她都哭了,便蹲在她的面前,用一種近似溫柔的勸慰語氣道:“你不用怕,我若要弒母一早便動手了,又豈會留你到現在?”
老嫗一呆,看向孟嘗君的眼睛,頓時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伸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腦袋,感受到她在他的掌中不止地發抖:“姑母,你可曾后悔啊,后悔背棄阿父,選擇入宮當了這個如夫人?”
老嫗雙唇一抖,下意識反駁道:“不…”
而孟嘗君根本不容她反駁,便又道:“你可后悔,當初為了進宮,為了能在抹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在我被祖父帶入宮時,你將我關進了水牢之中鎖了整整三日,打算將我活活餓死?”
老嫗抖得更厲害了:“…”
“你可后悔,我被人救了之后,你怕我會告訴先王真相,便又喂了我毒藥,令我一入夜便神智不清舉止癲狂,如此便無人信我之語,而時至如日,我仍沒有擺脫毒藥的影響。”
老嫗淚目縱橫,又驚又懼地喚了聲:“文兒…”
孟嘗君目光冷漠地注視著她:“你可后悔,與先王一道以莫須有的罪名害死了阿父,害死了那個即便被人背叛卻仍舊護你、助你,令你在后宮中風光無限一時的那個男人?”
“不…”老嫗捂面。
孟嘗君笑得薄涼又嘲諷:“姑母啊,我知你定不后悔,因為你方才唱了…你不悔,你癡心不改,哪怕先王只是一直在利用你,只為害阿父,哪怕先王從不曾憐惜你,待阿父一死,便將你擱置冷宮中不聞不問,哪怕他已經死了,你仍舊對他戀戀不忘啊。”
他強硬地抬起她的下巴,不容她拒絕:“你看看你,不過四十,已看起來如七老八十一般可悲,這十幾年來,你就為了一個不愛你只是利用你的男人,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改姓換名入宮,欲殺親兒,又害死了親夫,最后連累母族一脈日漸衰敗,死離無數,如今被棄于這不見天日的冷宮之中,你可曾有過一刻覺得自己真的該死?”
老嫗忽然激動地掙扎了起來,她尖叫道:“不…我沒有害死他,是他自愿的,我本便不心悅于他,是他強娶于我,我恨他,亦恨你…你不是我兒子,我從來不曾生過你,所以你才該死…”
孟嘗君一直強撐冷靜理智的神經在她那一句“我恨他,亦恨你”而徹底崩裂了,他瞳仁遍布紅血絲,赤顯猙獰,他一掌掐住了她的脖子,令她的聲音嘎然而止,啊啊地揚頸。
他看著她嘴巴張大,面色由白轉青、由青再轉紫,眼珠慢慢朝上翻白…
“你沒資格談恨!”
這時,一只纖薄修白的手按住了他,他耳邊傳來一聲柔和如一道清風般的嗓音。
“主公,不可。”
他猛地一回頭,便見“陳煥仙”在身后。
她扯過他使暴的手掌,而孟嘗君這時亦倏地清醒了過來,他似燙手一般縮手,松開了如夫人,然后被“陳煥仙”一把拉了起來。
咳咳咳咳…
如夫人無力地跌倒在階石上,她捂著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著。
孟嘗君聽著她的咳嗽聲,只覺渾身墜入冰窖,連指尖都透著涼意,他不敢看她,他看著陳白起:“你…”
陳白起打斷他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吧。”
孟嘗君怔了一下,下意識頷首,可剛隨她邁出一步,他又僵硬地停了下來。
孟嘗君回頭,看著老嫗,目光像極了波袤難辨的風云,波濤洶涌,卻又了去無痕:“這是最后一次我來看你,從今以后…你生,我與你永不相見,你死,我亦與你黃泉不見!”
這句話的份量太重了,陳白起聽了都覺難受。
他說完,反手牽過陳白起便急急地跨上菀橋,他握她手腕的力道很緊,不自覺地緊繃著,他沒有意識到,而陳白起卻感受到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文兒…”
老嫗爬起來,她狀如瘋癲,急急的想追,卻因跛腿而再次摔撲在地。
“文兒文兒”
身后傳來的切切、似悲痛似絕望的呼喚已經不能令孟嘗君回頭了,他的心早在這些年里已經練就得冷硬如鐵了。
陳白起側過眼,看著他冰冷如削的側臉,其實方才她已經到了好一會兒了,一開始她也被“如夫人”原來是孟嘗君生母一事給震驚了,再之后便大抵聽清楚了這對母子之間的過往糾葛。
原來他的“怨氣值”便是來自于親母與先王還有他的親生父親之間的恩怨情仇。
難怪他一直想造反,只怕一是想為其父報仇,二亦是為了報復其母,排解心中恨怨。
直到已經完全聽不見“如夫人”的聲音之后,孟嘗君停下了腳步,他松開了陳白起,然后垂眸盯著自己攤開的一雙手。
近乎噩夢初醒般囈語后怕道:“差一點…只差一點…”
陳白起見他神色不對勁,怕他那“瘋病”又發作,便立即道:“沒有,雖說差一點,但她不是還活著嗎?”
孟嘗君轉過身,看到陳白起擔憂地看著他,那雙明澈如污垢夜空的眸子像一下便照亮了他心底的晦暗處。
他將她一扯,便緊緊地抱進了懷中:“煥仙,方才若非你急時出現,我差一點便殺了她,如同當年她差一點便亦殺了我…”
陳白起如今卻是不敢刺激他的,只能任他抱著,僅當安慰:“主公,你只是一時失控,并非真心…”
“不…我一直不敢再見她,便是擔心會忍不住親手殺了她。”孟嘗君目光冰冷至極,他問道:“何謂情?為了情一字便可泯滅人性,殺夫棄子?”
“這…亦并非人人如此…”陳白起想趁機給他灌輸一些“真善美”的思想。
但孟嘗君卻不想聽,他道:“如此一個人,為何我阿父卻至死亦深情不悔?”
陳白起對這個也是半懵懂半理解講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通俗來講,便相當于一個蘿卜一個坑,只要跳進這情愛的坑里蘿卜便難再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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