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伯先生拿一根手指豎于唇心,朝她搖頭:“噓,此事尚未公開確鑿,不宜敞門而議。”見他不愿與自己談論朝政之事,陳白起也無法,她深知他的想法便是贏稷的想法,兩者戚戚相關,自不會過多地將朝政內容通露給她一介齊國外人知曉。
她唯道:“先生,六國盟會事關重大,希望你慎而擇之,煥仙聽聞,你曾學姜太公釣魚,于楚國平陵縣圣陽湖中靜候一位賢德合意主公數年載,一個地方待久了,莫非半分感情都沒有?”
相伯先生一聽到“平陵縣”與“圣陽湖”這幾個字便拿眼看著她,他眼神很奇怪,眼神暗暗滅滅,似一支被風吹得搖曳不止的燭火。
“平陵縣啊…”
他笑嗌一聲,語氣有著惋嘆之感。
他移開視線:“楚國倒是沒什么值得令人產生感情的地方,但有一個人卻令某如今想來,亦久不能忘懷,只惜紅顏薄命…”
陳白起見他面上流露出一絲感傷的情緒,或許有些自戀,她卻認為他講的那個“紅顏薄命”者正是自己。
的確算得上的紅顏薄命,都沒活過十八歲成年。
“見先生如此感慨,不知那人可是先生的知已好友?”陳白起偏過頭,捏柔了聲音問道,似怕打擾了他回憶往夕的美好場景。
“知己好友?”相伯先生細細捻磨著這四個字,想了想,嘴角終是含著一抹懷念的微笑道:“也算罷,雖相識時日甚短,但相識即便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呢?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人卻對面相逢不相識。”
“那她可是楚國人?”
“然。”
“那她如今在何處?”
相伯先生看著陳白起,她方才問得緊,而他答得自然,但此刻卻忽然頓住。
陳白起面色如常,微笑以待,而相伯先生卻有所察覺:“你欲何意?”
陳白起取過一個杯子,倒上水,然后拿出手指蘸水,在案幾上隨意劃了幾個范圍:“楚國,乃是你知已之故鄉,她生長在此成長在此,相信她的家人、同伴、好友,甚至于一生的至高信仰都在那里,倘若楚國就此被六國聯合滅亡,她將何去何從?”
相伯先生聞言,眸光一震,視線在她那纖白的手指上凝固。
“她早已死…”
陳白起本欲想知知道自己的存在究竟能夠影響他多深,但此刻卻莫名有些意興闌珊了。
她雖為達目的興許施展手段,但底限卻是不拿真心待她之人利用。
她收回視線:“…如此,倒是遺憾,恕煥仙一時口不擇言。”
相伯先生聞言卻靜坐不動,久久不言一語,沉吟間,只見先前那歡快鮮活的眼眉間漸漸有了倦怠之色。
“先生,天色不早了,煥仙便先行告辭。”陳白起起身,她站定后,便朝著相伯先生一揖。
“先生身負詛咒一事拖沓不得,至多三個月紫金回府丹便會保不住先生日漸敗壞的身軀,望先生對此事重視之。”
相伯先生此番方抬頭,他仰頭剛好縷縷陽光從旁射入他眼眸,內里似密集灌注了光,他看著少年如白楊般清俊而正直的面容,輕點了一下頭。
“恕某輕怠,望陳郎君慢行。”
陳白起應下,然后便取過南燭遞給他的一個布包,這里面裝著她換下的濕衣,她于門階前再度向相伯先生拱了拱手,方轉身離去。
離去前,她腦中仍在思索,如何能夠在先生二十五歲前替他解決掉這清個光咒。
若去一趟南疆,來回少則數月,并且巫族早已與南詔國分崩離析,或逃亡或被殺,他們又將從何處去尋找巫族血脈來破解這個清光咒呢?
況且,聽先生所言,唯巫族的巫姑方能解此咒,可巫姑卻早已死去…等等,好像哪里有些不對勁。
據先生所言,他花耗了十幾年來尋找身上莫名“病疾”的病因,是在南疆遇上一神秘老人方得以解惑,此何他便隨后去找了巫族的巫姑。
想來這人也不是一日兩日能夠找到線索的,但最后他既能確認她死了,便是找到人了。
但據陳家堡的人所言,相伯先生可是很多年前便在圣陽湖那邊定居下了,具體時間不確定,但絕不少于五年,這便表示當她還是“陳嬌娘”時,先生便差三年半近四年滿二十五,這樣講來他十七、八歲便來了平陵縣。
那時他應該正在四處尋找巫族的巫姑才對,按說平陵縣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既非避世良所,也非什么陶冶勝地,他中間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都待在平陵縣做什么?
除非…他要找的人就在這平陵縣中,他本是暫居于此只為尋人,但卻沒有料到,所尋之人已死,于是在心灰意冷之際,便就此定居?
腦中一刻不停,思緒紛雜,因來時有稽嬰相護,離時則是南燭來送,因谷中布有陣法,南燭將陳白起一路送至谷,陳白起謝過后,便提步離開。
而南燭望著陳白起的背影,忽然追上幾步,大聲道:“謝陳郎君。”
陳白起不解地回頭。
南燭對著陳白起紅了眼眶,他咧嘴笑了笑,一張稚氣卻秀俊的臉上終于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輕松與激情,他朝她深深一揖:“此番先生能夠好轉,全賴陳郎君送來的藥,南燭在此,謝過陳郎君恩義。”
陳白起看著此刻的南燭,不期然想起幾年前那個對她既嫌棄又害怕的孩童,當初于相伯先生身邊不過一剛及胸前的頑劣活潑孩子,如今卻也已有了少年的雛形。
她微微一笑,道:“你們先生剛服藥,看似好過一陣,但轉眼便會開始嗜睡,這幾日好好照顧你們先生,莫讓他勞累到了。”
其實方才她也察覺到相伯先生已開始精神濟,因此方提言離去。
她催促南燭莫再相送,快些回去照顧相伯先生。
出了谷后,陳白起看著一條大道空落落地,寂廖無聲,才發現稽嬰已乘著唯一一輛馬車氣沖沖地先回城了,估計是以為她會在相伯先生那里留宿吧…無奈,她只能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回去了。
她負著手,忽然覺得被籠罩在一片綺麗的景色之中,她停下腳步,仰頭望著西方的天際,一大片晚霞迷人而壯美,她忍不住放松了急切歸城的心情,選擇慢悠悠地緩步而行…反正緊趕慢趕也是趕不及入城了。
走了幾步,陳白起余光一掃,便見林中不知何時悄然靜立著一道黑影。
陳白起徒然一僵,本能地瞠了一下眼睛。
“呵,嚇著了?”
一道慢腔慢調、有著一種異樣懶吟的嗓音,陳白起一下便認出來了。
“莫、莫成?”
只見樹蔭下,戴著一頂斗笠皂紗的莫成抱劍而出,端是靜靄如山,但觸之仍覺高昂難攀,峰勢險峻。
“陳煥仙,你倒是厲害啊。”他嘖嘖而嘆,然后上下打量她一番:“本以為你代替墨家人入秦為質,必定過得水深火熱,如今看來不僅出入自由,去哪里還有一國之相護送,著實不簡單啊。”
陳白起努力維持面上的平靜,但心下卻詫異,莫成究竟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又一路跟蹤了她多久,有沒有進過百花谷中?
她沒理會他言語中的譏嘲冷諷,而是神色平和道:“莫大人,煥仙…”
“說吧,你有什么話想跟我說的?”莫成用劍尖撩開一截帷紗,那妖異的一雙碧眸于林中的陰影翳翳下有著某種狼的野性之芒。
仿佛在說,來吧,看你還有什么鬼把戲拿來糊弄我。
陳白起一噎,想到他那一身神秘莫測的武功,沉默了一瞬,便識相地搖頭。
不,沒有了,我怕你咬我。
陳白起剛停下來,便見莫成跟個鬼影似的已一步跨至她的面前。
她視線一滯,被遮擋了個完全,足見相比莫成雄偉的身影相比她的纖弱,充滿了十足的侵略性。
只見莫成低下頭,風吹起他那薄若翼的皂紗飄逸輕蕩,他道:“你啊這張嘴最會狡辯了,我可是一直都在看著你啊…倘若任著你繼續說啊,我或許都會被你給迷惑了,所以…”他倏地點了她的啞穴,一把將人扛于肩頭上。
他忽地豪爽大笑:“你也就別再多費口舌了,先與我去個地方吧。”
喂,去哪里啊?
有話好好講,她有腿,能自己走…陳白起張嘴無聲。
而就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莫成將陳白起帶到了一塊墳地上。
莫成帶她來的這個地方是個平原地形,附近皆沒有高山,只有蔥郁似人高般的雜草,越過一片雜草,后面便是一大片墳包地,夜晚這片墳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莫成將陳白起找了一塊沒異物的地方放下,她一落地,便離莫成幾步,然后下意識打量起四周。
首先被吸引住目光的則是那一片上百萬千的墳包地,這些隆起的墳包有大有小,有高有低,銀白的月輝灑落下,還能隱約看到墳包上長著許多暗紅色的花朵,這些花迎風招展,遠遠看去便像一條紅色的花毯遠遠鋪陣而去。
這些妖異而茂盛的花朵陳白起以往前所未見,但心中卻莫名有些不對勁,于是她好奇地邁前幾步,但這時她的動作仿佛驚動了花群一般,所有的花都開始顫抖著花瓣,然后,驚起了成片的紅色花瓣,那條長長的“花毯”竟活了。
陳白起頓時眼神一凝。
不對,不是花,她方才看到的是一群妖異猩紅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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