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表情很沉靜,她對著贏稷深深一揖到底,然后起身道:“求秦王能高抬貴手,放過墨家的人。”
她這句話落在眾人耳中無疑便是一句徒惹笑聲的夢話,贏稷率親兵而圍剿墨臺,費盡心思策劃布局,若能因她這樣輕飄飄的一句求請之話便放了仇人才怪。
墨辨一方的人知道“陳煥仙”因替孟嘗君辦事進宮見過贏稷,這段日子且住在秦宮之中,卻并不知道兩人私底下的關系,想來當初贏稷欲擒殺孟嘗君而將其逼逃至函谷關,便知“陳煥仙”身為孟嘗君的客卿與贏稷的關系不會太親近。
而墨俠的一方因當初梟部刺殺損失慘重,當初刺殺的過程與細節已無從查探,而另外秦宮中贏稷亦封鎖了關于“陳煥仙”的消息,因此他們亦并不知道贏稷與“陳煥仙”當初因刺殺一事產生的“過命之交”。
唯姬韞猜得到一些真相,只是他從來不曾與周梁講過這些事情。
因此,沒有人相信“陳煥仙”能夠說退贏稷,甚至有許多人都認為她不過是在自取其辱,講著一則天荒夜譚。
“煥仙,快回來,莫再與他求請了,我墨家之人寧可站著死亦不會跪著救生。”丘老急得滿臉通紅,喉中咳血喊道。
正義與昌仁速趕至丘老身邊攙扶住他,昌仁身上有藥,立即取出喂了一顆給他。
周梁一直不喜“陳煥仙”,因為她屢次壞了他的好事,她越優秀他便越看她不順眼。
即便是此刻,她擋在他身前,他仍舊無法給她一張好臉色看。
他眼神復雜又難堪地瞪著陳白起:“陳煥仙,老夫不用你救,你以為這樣便能令老夫感激你?呵,你周梁這一生,從來便是固執到底的,我既便是輸了,也絕不向他人乞求生路!”
周遭傳來的高低起伏、軟硬不一的話如同風中的葉片至陳白起耳邊吹過,她皆充耳不聞,甚至她還邁前一步,拉近了贏稷與她之間橫隔的距離。
這時,感受到威脅的一眾精銳秦兵刷刷地將手中長弩抬起,數百只寒箭瞄準于她身上任何一處致使的部分,那逼仄的壓力足以令任何一個人頭皮發麻,四肢軟攤。
上千匹的戟兵齊勒駿馬朝前一踏,端是氣勢恢弘,這是一種與江湖人見慣了的單打獨斗完全不同的山河壯闊,心驚膽跳。
在秦軍的如此逼威之下,墨家一方臉色一僵,既是緊張又是著急,可卻怎么都喚不回“陳煥仙”。
…雖然他們也明白,眼下這局勢哪怕“陳煥仙”想退縮亦是不可能的了,她分明已是千夫所指,退無可退了,
“肱老,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煥仙替我們而死,我做不到!”
南月使勁地跺了一下腳,便拋下這樣一句話,拔跑便沖了上去,他張臂擋在了陳煥仙的身前,打算盡他所能替他擋箭擋刀。
“煥仙,你不要命了,兄弟我便陪著你一塊兒!”
陳白起聞言啞聲,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我也要去!”七木心虛地看了一眼昌仁與幺馬他們,也越過眾人跟了上去,他與南月并排而站,還學著他張開了雙臂,只是那眼閉顫抖的眼皮顯晃晃地顯示著他內心的緊張與害怕。
“傻七木,你跑過來干什么?”南月氣吼道。
七木用哭腔回道:“我、我陪你們。”
“你們…”肱老伸手一抓卻已阻攔不及,他拄著杖使勁垂地,心中既嘆又感慨。
“不過是一條命,何懼舍之!”肱老那蒼桑而沙啞的嗓音猛砸于空氣之中。
這下沒有人再有遲疑,墨辨一方的十數人幾乎一塊兒沖上來,齊整整地站在了陳白起、南月他們身前。
而成義與昌仁卻因需要看顧連站都快站不穩的丘老而干著急地站在后方。
肱老此刻站在眾人之前,他乃老墨,又是機關城的城主,更是墨家統領,此時此刻他自然需要身先士卒承擔起一切的責任。
他那張紋路深邃似枯木的臉上,雙目垂垮,半遮灰目,表情深沉而無畏。
“秦王,怨有頭債有主,你索命且拿我這等老墨來償吧,放過這些后生,他們與先前刺殺一事毫無關聯,你何需如此咄咄逼人,趕盡殺絕?”
無論如何,肱老亦想保全墨辨剩余的新一輩精英弟子,有他們才有機關城的未來。
贏稷哪怕面對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的悲鳴,亦目似冰川瀑窟,難以動撼。
他沒料過,不過短短幾日,“陳煥仙”竟已收攏人心至此,仿佛她已成為他們的重心焦點,所有人都圍繞著她而轉。
很好,果然不負他所望。
贏稷掩下心中所想,半垂眼簾,朝后揮了揮手,他身后的副將見此,神凝一思,遲疑了一瞬,便調頭讓風云臺下的秦兵收回兵器,原地待命。
墨辨一眾見此一愣,許多人疑惑不解,更是詫異驚疑,他們左右環顧,不明白贏稷為何改變了主意,難不成真是因為肱老那一番話?
不能吧,瞧著他那無動于衷的殺神模樣,不像一兩句話感性之話便能動容之人啊?
直到“陳煥仙”自他們身后而出,而贏稷目不轉瞬地盯注著她,淡漠講了一句:“放過他們,憑什么?陳煥仙,你不妨講一個理由來讓孤聽聽。”
在贏稷喊出“陳煥仙”這三個字時,所有人這下都瞪大了眼睛,錯愕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游移。
原來“陳煥仙”是值得贏稷耐下心來開口的,回想之前他對待丘老與梁公兩位墨家統領簡直就是不容錯辨直接便痛下殺手,沒有任何圜轉的余地,可眼下他卻因為“陳煥仙”停下了攻擊。
陳白起走上前,扶過站立時已巍巍欲倒的肱老,對周圍那充滿異樣復雜眼神不曾回應,只對贏稷道:“墨臺之上,我已申令墨俠停止一切對秦國的侵害,至于先前墨家魯莽所為煥仙亦愿一力擔承其責,望秦王對此能夠網開一面。”
肱老偏過頭,一雙老目滿是疑惑與不解地盯著“陳煥仙”,一時既不明白她為何有與一國之君這樣氣定神閑談判的底氣,也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南月他們也震驚與緊張地看著“陳煥仙”,既擔心她,又不免驚疑她與秦王的關系。
若只是普通的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關系,秦王必不會賣她這樣一個大人情,想必以煥仙的聰慧自然能知道,可她既然敢開口求請,莫不成還有其它依仗?
贏稷不淡不咸地垂眸沉吟了一會兒,便冷聲道:“你以為憑你一句話,寡人便會放過這一群意圖弒君者?今日孤既出手,若想永絕后患,何不趕盡殺絕?”
陳白起心中有一條線索,她觀察著贏稷那冷硬似鋼不可摧的面目,欲再講話,卻被贏稷無情打斷:“陳煥仙,你不該插手此事的。”
陳白起聞言,心中一跳,好像覺得之前那張忽陰忽暗的線索變得清晰明朗了起來。
陳煥仙,該你插手此事了。
陳白起將肱老移交給了后方的南月,然后當眾取出“鉅子令”,問道:“不知秦王可知道此物為何?”
贏稷一瞥,卻在觸之那柄通體漆黑的短劍時,眼神頓了頓。
陳白起垂下視線凝望著它,清朗玉玥的聲音道:“這是鉅子令,煥仙有幸成為它的掌印,它除了予我是一種榮耀,亦將是一種責任,如今我與墨家是為一體的,你讓我如何置身事外?”
陳白起抬起眼,看著贏稷:“世人常言,天子一怒伏尸遍野,殺了在場的墨者將來自會引起另一場浩蕩劫難,自至墨家將與秦國不死不休。若為君者能有多一份仁慈之心,于天下便是一件功德無量。”陳白起真誠地勸誡道。
贏稷倏地眸射精光,他單臂一揮,狂霸的帝王之氣縱慣橫:“孤從不畏與天下為敵!”
陳白起沉了沉神色,心道,此人當真是一副天生的帝王心腸。
她目光幽深地盯注著他,道:“若不為公,那便當徇私吧。秦王,煥仙眼下為鉅子令掌印,自當為墨者請命。”
說著,她便伏身跪地,額觸于手背之上,姿態上雖畢恭畢敬,但言語卻錚錚鐵骨。
“秦王若肯放過他們,有何要求,盡管開來。”
“這里一百多人的命,你一個人全都想救,會不會太貪心了?”贏稷漠然道。
“我與墨家許多人雖親疏有別,但煥仙其實一直十分欽慕與向往墨俠一方的見義勇為、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墨者是一群有情有義的人,雖相處不久,但煥仙對他們卻是一個都舍棄不了。”
陳白起講得動情溫情,底下人聽得她這一番話自也是感動不已,都覺得之前對她的偏見與不喜完全是自己的心胸狹隘。
贏稷自然也察覺到這些人的心理變化,他略有深意地瞥了“陳煥仙”一眼,故作不滿喝斥道:“因為六國盟會一事,孤必須與孟嘗君合作,你才敢如此大膽拿此事來脅迫于孤?”
贏稷拋出的這句話就像一道解答題的完全契合答案一般,之前一切困惑不解為何贏稷會對“陳煥仙”如此另眼相待的人都恍然大悟。
原來贏稷肯賣幾分薄面給“陳煥仙”皆因孟嘗君之故,這其中還牽扯到之前“陳煥仙”提過的六國盟會,想來是因為此事茲事體大,贏稷心有顧慮與考量,方才不愿雙方撕破臉皮。
手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