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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主公,擊掌為約(三)

  一時之間空氣好像凝固在了陳白起與百里沛南之間,他們誰也沒再出一聲。

  陳白起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而百里沛南…則在盛怒之后努力平熄著心中的火氣。

  他撫額大力揉著突突地太陽穴,心中半是懊悔半是挫折方才脫口而出的重話,頹然坐下。

  陳白起忙伸手攙扶著他,將他穩坐好后,便有些惴惴地蹲在他跟前,她仰起了臉。

  百里沛南收下手,移目至她的臉上。

  她既忐忑又自責地看著他,雙眸似黑珠在水中蕩漾著,濕轆轆地,她雙唇闔動了一下,又抿緊了唇,似想開口又顧及著開口。

  百里沛南見此,手指一動,忍不住伸出手撫了撫她柔亮順滑的頭頂發絲,謂嘆一聲:“是為師錯了,方才…”

  “是煥仙錯了。”陳白起忙道。

  “不,你聽我說。”

  陳白起噤聲,看著他。

  “煥仙,你可想聽聽山長講一講壽人的事?”百里沛南溫和而感傷地看著她。

  陳白起遲疑了一下,終是順應本心地頷首。

  百里沛南似笑了一下,他早便知道她對壽人一事好奇,只是過往太過沉重,壓得他的嘴重愈千斤,難以講說,如今他倒是能借著一股“氣”,講出過往。

  “其實我并不姓百里,而是姓塍,我們壽人一族乃上古炎帝的后代,我們的祖先乃神農氏,我們一族曾奉神治水,亦虞、夏之際,亦是顯赫大族,只是后來周朝戰亂紛踏,我壽人一族終被滅了國,各族人分遷到各地,改名換姓只為能夠令族群不斷繁衍生息。”

  講到這里,百里沛南心有哽塞,他微微抬起頭,望著一處空氣,再道:“只是…壽人一族始終不似普通人,我們族人生來便擁有一種令世人覬覦的能力…一些不知詳情的人稱之為復生。”

  “數十年前,我族人因原居住地的惡劣條件,便遷居于如今的漕城中居住,那時漕城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部落,里面的人對外來者亦并不排斥,更何況我族人還帶去了許多種子與獵物,他們自是歡迎,并且還主動來幫助我族人筑穴居,見此處田地肥沃,人情淳樸,族人們自是歡喜于心,沒多久便安穩地扎根于小部落…”

  陳白起靜靜地聽著,其實她聽故事總有一套自己的預感,比如開頭凄慘的后頭大抵會逆襲,若開頭一片歡言笑語的后頭大抵會凄慘無比。

  果然,百里沛南接下來便道:“可這樣平穩的日子卻沒幾年便徹底顛覆了。”

  “發生什么事了?”陳白起偏過頭。

  百里沛南沉默了一下,方道:“部落中有一戶人家,他們與一戶壽人關系十分密切,甚至好到為兒女互許了婚約。只是壽人一族是不被允許與外族人通婚,這是一條自古而來的戒律,當時壽人族的族長得知此事后自然極力反對,并對那一戶壽人實施了警告,若他執意妄為,違背祖法,便將他們一家人都驅逐出壽人一族。于是那一戶壽人無法,唯有去退婚。”

  “只是退婚的過程并不順利,對方十分氣惱并且質問他為何要出爾反爾,那戶壽人自然答不出來,而這令對方更是氣恨交加,自此與這一戶壽人的關系幾近破裂成仇。這令這一戶壽人十分痛心又愧疚,他思來想去幾日,為求得對方的原諒上門,無奈之下便將壽人一族的秘密告之了他們。”

  陳白起聽到這里眼皮子一跳,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猜想。

  “那戶壽人單純地以為,他將他們全族人最重要秘密和盤托出,這戶人家便能夠原諒他們,并且還能和好如初。”百里沛南講到這里,冷嘲一笑。

  “他卻不知,這卻是將壽人一族就此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之中!”

  他狠狠地閉上了眼,臉上有一種悲涼與冰冷交雜。

  “那戶人,出賣了壽人?”陳白起脫口而出。

  百里沛南道:“世人的總是無窮無盡,尤其是一些上位者,他們有了錢,便想要權,當他們什么都不缺的時候,便想要長命百歲,在得知有壽人這樣一個種族存在時,大多數的人便想將所有壽人一并抓起來,當成一種逆天換命的牲口一樣圈養起來。”

  “那一戶人在得知壽人的重大秘密之后,便頎然若狂,將此事奔走相告與親友間,而這其中有一位周朝下大夫得知此事,便迅速上稟于上司,他的上司乃南郡一世族將軍,他為求上功于當時的周武王,便私自作主領兵前去部落抓捕壽人。”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壽人一族也并非完全沒有自保的能力,雖然無法練武,但卻可以鉆研醫術,畢竟是神農氏的后代,在被軍隊逼得走投無路之時,他們便拿來一種毒草熏煙,一時逼退了他們。”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南郡將軍竟被熏啞了嗓子,他一時惱恨交加,完全顧不得這個部落有那么多無辜的人,直接喪心病狂在部落平時用水的湖中投毒。”

  “中了毒的壽人暫時用藥物壓制了毒素蔓延,得知那軍隊已將村部落整個包圍起來,他們想逃亦逃不了,因為那個將軍對外宣城廓中的民眾中了瘟疫,萬不可接近,必得以火焚盡一切禍端。”

  “那后來…是不是有人救了他們?”

  陳白起想起了那個直通漕城的地道。

  百里沛南道:“是墨家的人,當時的族長與墨家鉅子關系甚好,在得知禍患時族長便傳信于他,請求相助,于是他便派來能人挖了一條地道,將族人從火勢中救出,只是當時城內城外都是軍隊的蹤跡,他們便在地道中待了足足半個多月。半月后見天光之時,忽覺眼睛刺痛,隨著時間的推移,再后來,所有的壽人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入夜后如同瞎子、聾子一般,什么都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是…之前的毒?”陳白起喃喃道。

  百里沛南雙唇顫抖了一下:“當時,壽人還并沒有到絕望的地步,因為他們希冀族人能夠研制出解藥,讓他們能夠恢復如初,可是事情并不順利,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后,許多人都失望至極,直到…當族里的人生下一個又一個的病兒時,看著那一出生便殘缺、扭曲、如同怪物一樣的嬰孩時,有許多人都在驚嚇之下,親手殺了自己的骨肉。”

  “他們以為生下的病兒只要殺了,便不會再有,可是沒用,只要再生,便全都是這種病兒,至此,整個壽人族…徹底崩潰了。”

  講到這里,百里沛南整個眼眶都紅了,他沒看陳白起,而是盯著自己的手。

  “我親眼看過,看著我的阿姆將我的一個剛剛出生的妹妹給摔死了,我想救下她,可我沒抓到,然后阿姆也瘋狂地撞墻而亡,我也沒抓到…”

  “我有時候很恨我自己,也很恨上天!”

  “我曾想過讓自己不要軟弱,要為族人們遮風擋雨,繼承父輩守護族人的意志,可我有時候又恨極了這一切悲慘的束縛,這樣一代一代的輪回,悲劇一場一場的上演,我有時候真恨不得干脆大伙一起死了干干凈凈,將一切的悲痛源頭徹底扼殺掉。”

  “山長。”陳白起抓著他雙臂,讓他看著她,眸露擔憂道:“你且冷靜點。”

  一觸及陳白起那一雙黑白得無一絲雜質的眼眸時,百里沛南眼中的混亂逐漸消失,他按下她的手,勉強笑了一下。

  “我無事,其實那日在漕城之中,你救了我們,族人們都十分地感激你,并且好像在經歷了那樣一場驚心動魄的劫難之后卻安然無恙,他們一直悲苦的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笑容。”

  百里沛南有些感嘆道:“而那時候我才恍然,原來沒有人是真的想死,尤其是感受過死亡的恐懼之后,人更愿意這樣感受到陽光與雨露地活著,哪怕痛苦、哪怕前路一片絕望。”

  百里沛南看著陳白起,言辭鄭重道:“是你改變了他們,也改變了我。”

  “煥仙,你給了我一種希望,讓我覺得我還能夠活下去,所以,我這一次來秦國不僅僅是為了樾麓書院的人,也是為了你,為了我自身。我想著,我總該讓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不再勞勞碌碌卻一無所為,不再空擔害怕而禹禹止步,我想給族人們一種安然無虞的平穩生活。”

  他深吸一口氣,再長長舒吁而出,重新站起了身,他望著陽光下窗臺葳蕤伸展的鮮嫩枝葉,透著一種碧玉的光澤。

  “以往我只會讓他們見不得光一般地躲藏著,日日在黑暗中擔驚受怕,可你那一日的一番話卻令我如夢初醒,原來我一直都想錯了,逃避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相反若我能夠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那么我想保護的人又有誰敢輕易去碰!”

  陳白起怔怔地看著沛南山長,老實說,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沛南山長身上看到如此強勢的一面。

  以往的他或許因為成長經歷或者背負太重,而導致內心總是郁郁不展,溫善而仁慈,但待許多事都淡而寡味,游離于人世之外。

  “山長,你的話煥仙懂了。”陳白起亦站了起來。

  憑心而論,見到這樣的百里沛南陳白起無疑是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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