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階涼如水,他一襲銀月色長袍加身,闊袖長擺,領鑲著一圈溫暖又華貴的青狐絨毛,端是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
陳白起想,這世上鮮少人能將一種不屬于人間的“仙”氣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吧。
陳白起忽地揚眉一笑,眸似月,眉似弦,淺淺地,彎彎地,。
而她這一笑令稽嬰表情一頓,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地收斂,有些怔忡。
見他安然無恙,僅一眼足矣。
她收回了視線,看向面前的稽嬰,表情多少有些恢復,但眼底仍舊殘留一絲柔和與欣慰的余溫。
“煥仙此番衣衫不整,倒是羞見丞相與貴客了。”
陳白起隨意披著一件長袍,嘴中告罪,但從她的神色中不見任何羞色尷尬,倒是從容自在得很。
當然稽嬰亦不會與她計較這些小事,他側身挨坐至她的塌邊。
想起那時她代替了他毅然跳入湖中去救君上,替他面臨湖中的危重峻險,最終救得君上歸來,他對她自是充滿了感恩。
“你倒是醒了,整整昏睡了兩日,可覺不妥?”他伸手欲探“陳煥仙”的額頭,卻被她下意識地避開。
稽嬰的手停在半空中,挑了一下眉:“怎地,這么矜貴,還讓人碰不得了?”
陳白起知道稽嬰這是有意“示好”,眼下也不好不識好歹,于是她抿唇一笑,便將他半空中的手拉了過來,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化解了僵局。
“不燙…”她搖頭,頓一下,又涵養良好地補充一句:“多謝丞相的關懷。”
稽嬰這才破顏一笑,他趁機將手挪上一點,揉了揉她的頭發:“你人不大,倒是挺會來事啊。”
這語氣、這動作、這神色,儼然是將她當成一個晚輩在關照了。
陳白起赧然,到底誰大誰小還不知道呢。
“煥仙,丞相特地請來相伯先生來看你。”百里沛南忽然出聲道。
見稽嬰待“陳煥仙”舉止異常親近,如此明顯的善意莫名令百里沛南眼皮一跳。
稽嬰這才醒起正事來,他起身,轉身看向身后的百里沛南與相伯先生,歉意告罪:“山長與先生勿怪,稽嬰與這陳小弟真是一見如故,倒有些忽略了先生。”
相伯先生輕輕地搖頭,表情柔和而澹淡,他讓南燭將他推入屋內,便看向“陳煥仙”。
窗臺一盞燈,光線昏暗而朦朧,只見肌妙膚,弱骨纖形,少年大眼黑白分明,正眸亮似晶地看著他。
“陳煥仙見過先生。”她低下頭,向相伯先生揖了揖手。
而相伯先生則微微瞇起了眼,打量著這“陳煥仙”的面相,卻是久久沒移眼。
“先生,如何?可是煥仙…”百里沛南見此,心上一緊。
稽嬰亦皺起了眉頭。
相伯先生這才慢吞吞道:“你的面相,倒是奇特得緊…”
哦?陳白起虛心問道:“不知煥仙的面相如何奇特了?”
“男生女相,天庭上日月角突出,笑眸顧盼,眉宇暗藏三支桃花…”
稽嬰聽得是水里霧里的,他道:“先生言語玄妙,可這為何意呢?”
相伯先生瞥了他一眼,那孱弱卻琉璃剔透的面容醞了一抹古怪的笑,他柔聲道:“簡單來講,便是命犯桃花,且…不分男女。”
話音一落,一時之間,室內安靜了好久。
“咳…”陳白起一聲尷尬的清音,令所有人的眼神一下便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她頂著這些眼神頗有些壓力,她哈哈道:“先生不但醫理好,連玄學也懂啊。”
陳白起這下敢肯定了,她不知何時得罪了相伯先生,因此才拿她作伐。
相伯先生被陳白起這似真似假的話捧完,亦不覺尷尬,他謙虛靦腆道:“略懂,略懂。”
陳白起嘴角一抽,因為了解他,因此知道他這話有多假。
而其它人卻并不太熟悉相伯先生“玩劣”的本性,百里沛南認真地請求道:“不知相伯先生可否幫小徒瞧瞧他身體可有其它病恙。”
相伯先生卻無辜地道:“觀小徒精氣神俱佳,不像是有恙在身的模樣啊…”
百里沛南愣了一下:“可他自那日起便昏睡二日…”
“睡得久算是病嗎?”相伯先生訝道。
百里沛南一啞。
不算病嗎?
“先生…”陳白起這一聲喊得十分地無奈,還有一些妥協的笑意。
相伯先生與稽嬰等人聽得怪異,都一同地看向了她。
陳白起掀開了被褥,起身向著相伯先生的方向行了一深揖。
“陳——”稽嬰就站在她旁邊,正準備伸手去攙扶她。
陳白起則偏過頭向稽嬰小弧度地搖了搖頭,她唇畔含笑,眉宇安靜而美好。
稽嬰立刻就止住了動作,好像從她的神態中察覺到了什么。
她想自己解決問題,并不希望別人代勞。
百里沛南明顯也看出了“陳煥仙”的意思,于是亦沒有插話,安靜地待在一旁。
事已至此,他也看得出相伯先生對“煥仙”好似有成見,至少,沒有表面所見的那樣和善。
“不知先生可是在生煥仙的氣?”陳白起抬眸,闐黑的眸子一瞬不眨,便直接問道。
百里沛南聞言,第一時便不解地看向相伯先生。
他說不明道不明地也感受到了一絲相伯先生對煥仙的不喜,只是他不解,這相伯先生與煥仙素未謀面,何以會對她生有成見?
稽嬰亦是相同的想法。
相伯先生聞言,握拳抵唇咳嗽了兩聲,方抬眸,那眸似清山浮水,倒影翩翩,他彎唇一笑,只是這笑不達眼底。
“哦,何以見得?”
見他并沒否認,陳白起便更確定了。
她斟酌了一番,道:“先生可是認為煥仙是故意裝病,勞先生來這一趟受累了?”
相伯先生眉下長睫如栩,落下的兩片剪影峰巒疊障,他眉眼淡淡,含笑不語。
百里沛南與稽嬰都一同看向相伯先生,想知道陳煥仙猜得對不對,可相伯先生的表情太正常了,溫軟得有些病態的弱氣,卻又美得妖異,令人十分看不透底細。
看這表情…看來不是了。
陳白起倒是將相伯先生的情緒把握得比較精準,于是她便又猜:“先生可是覺得煥仙禮數不周,且樣貌…不安份守紀,因此惹先生不滿?”
這理由有些偏,可想到相伯先生拿她面相作了文章,便也隨口猜上一猜。
稽嬰聞言,眼皮一抽,兒郎的面相豈能拿“安份守紀”來形容,這“陳煥仙”這么問真不是在懟相伯先生先前一番“面相說”嗎?
相伯先生似感到了夜廊縵徊的涼意,攏了攏裘衣,仍舊沒開腔。
陳白起掃了一眼窗,起步上前將幾扇窗戶都閉上,返身回來后,悠悠道:“那先生可是怪煥仙在湖中插入秦王胸前的那一箭?”
隨著陳白起這一句話道出,如周晴空落下響雷,相伯先生才倏地望向她,他的眼神是陳白起從沒見過的幽篁清涼。
而百里沛南與稽嬰聞言,都一并詫異怔愣地看著陳白起。
其實稽嬰在找到贏稷時,他們都看到了贏稷身中了兩箭,一箭是從其后背穿刺而過,另一只箭則是在前胸插入。
在湖中他們打撈出了十幾具尸體,其中一具乃畬三娘的,他們一直都以為這些箭矢是墨家的人射的,卻不想這其中一箭竟是“陳煥仙”所為。
稽嬰眉頭一下皺緊,那親善欲流看向陳煥的目眼在一這刻霎時變得冰冷至極。
“陳煥仙,此事可真?”
百里沛南感覺到四周的氛圍一下變了,便一下擋在了陳白起的身前。
陳白起身前被遮下一大片陰影,她輕笑了一聲,便輕柔地拉開了山長。
“山長,還是讓我與相伯先生講清楚此事吧。”
這種時候陳白起還能笑,自是因為感知到山長這毫無原則的偏袒。
有時候她覺得一個人挺自在的,無牽無掛,不受一些莫名的感情來牽制,可當真的遇到一些人,感受到來自于他們真心關懷,她又會覺得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生才是她想要的。
百里沛南扭過頭,不贊同地凝注著她。
“山長可相信我?”
百里沛南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最終便站開一旁,涼涼地看著相伯先生。
陳白起亦看著相伯先生,只是她的眼神由始至終都是溫和而平靜的,她道:“先生醫術了得,想必定查檢過秦王和傷勢,煥仙自不相瞞,有何事先生盡管問。”
相伯先生道:“你可知你那一箭或許會殺了秦王?”
“知道。”
相伯先生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心可誅!”
陳白起卻搖頭,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亦有可能是,若不為之則連一絲機會都沒有了。”
相伯先生對這個話題亦不打算深究了,他道:“那你當時有幾分把握?”
陳白起十分老實道:“半分沒有,全憑運氣。”
“陳、煥、仙!”
稽嬰聽著相伯先生與“陳煥仙”之間的一問一答,額角一陣一陣地突突生漲,他萬萬沒想到這里面還有這樣一出。
“你可真敢冒險,你沒有考慮過后果?”相伯先生面無表情地問道。
陳白起知道相伯先生生氣了,他知道他為什么生氣,贏稷是相伯先生在世投注下的全部心血,而他對他的在意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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