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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主公,相伯與白起(一)

  贏稷到底以正事為主,將后續事情安排完,便讓甲士押著一眾敢怒不敢言的朝臣與信使,攜著一隊浩蕩軍隊趕往了秦宮。3

  而前軍主將越子諫則安排了一下,便率領著十幾名騎兵與一輛青銅軺車,護送著相伯先生與陳白起一塊兒去子儀館。

  子儀館乃公子稷的私人行館,自贏稷返朝后,子儀館里外便固若金湯,十分安全。

  而孟嘗君則被安排在了驛站,是以與相伯先生、陳白起他們并不同路。

  如意坊在今夜宵禁,嚴禁任何人的出入,贏虔在如意坊身亡,秦宮秦穆公病危急信傳召贏虔入宮,只怕亦難捱到明日,短短一日秦國失去一位大王與一位公子,若消息不脛而走,只怕明日的咸陽城將不太平。

  孟嘗君明日便會離開是非之秦返齊,是以陳白起自然亦不會在秦國多逗留,她早打定注意只要贏稷一離開,便沒有人能夠阻止得了她離開。

  臨分別之前,她趁著眾人不留神,便將蘇放讓她交給孟嘗君的東西偷偷地塞到了他手中。

  而這趟任務,也總算是完美落幕了。

  軺車滾輪使出了城郊,火把蕭蕭,叢林莽莽,一路上,相伯先生與陳白起分別坐在青銅軺車上,前頭兩匹馬則由南燭牽著,他們各自安然靜默,一路行出如意坊皆不曾搭過一句話。

  “陳蓉?”忽然,相伯先生喊了一聲。

  黑夜之中,他的聲音似錚淙琴音,十分動聽。

  陳白起眉目一動,頓時表情露出一抹無奈:“先生慧眼啊。”

  她沒否認,因為亦沒必要了。

  相伯先生坐得端正,僅斜過一眼于黑暗中描繪著她面上的狐貍面具:“你的眼神沒變,尤其是你看著我時,那種”相伯先生努力想了想詞匯,方虛虛道:“包容又縱容的眼神,某倒只在你一人身上見過。”

  說起來,頗為感慨啊。

  誰見他不是憧憬崇拜,便是惋惜遺憾,唯有她從見他第一面起,便莫名對他“好”,這種好像久別重逢的好友那種熟捻的親近與體貼,不熱烈卻溫暖,因此他對她的印象倒是十分深刻。

  深刻到哪怕是一雙眼,他也能辨認出來。

  陳白起笑了一下,沒接這個話題,她道:“先生,你這是生病了,還是受傷了?為何與幾月前相比,好似更消瘦了?”

  一提起這個,相伯先生長睫扇了扇,烏木般黑瞳泛著幽幽光,苦巴巴道:“一切乃命數啊。”

  陳白起見此卻笑了,好聲好氣地詢問:“先生,不知這命法可有救治之法?”

  相伯先生聞言一愣。

  見她神態認真,不似隨口一問,他張了張嘴,這一次他倒沒像對贏稷等人回答得那般決絕,而是顰眉沉吟:“救冶之法自然是有的,一人命數若變,必是遇上一天命之人,一國人命數若變,則必是遇上一能顛覆一界能力之人,可凡事皆冥冥中自有注定,卻強求不得。”

  “不知先生,今年歲齡?”

  相伯先生一聽此話,定了定眸,方道:“余三月便二十五歲了。”

  陳白起沒答話,她望向一片蒼茫沉靄的蒼穹,卻有著月色星光,并不至于一垠漆黑,無一絲光亮。

  許久,她轉向相伯先生,柔聲卻沉著道:“先生,請務必保重自己,我知道有一藥方或許對你的病情有效,只是需要你再堅持一些時日,等著我。”

  相伯先生沒回話,只入神地看著她,表情有幾分茫魎。

  “你何故待我如此?”

  陳白起正欲答話,卻聽前方越子諫忽地厲聲揚臂高喝一聲“停下”。

  這一聲驚得秩序井然的隊伍一下便炸開了鍋,揚蹄散開,將軺車圍攏于正中,拔出配劍嚴陣以待,而南燭嚇了一跳,立即牽住了馬,青銅軺車滯停,因為一時太過急猛,車身劇烈地搖晃了幾下。

  于是體力值少得可憐的相伯先生被這樣一晃,臉色一白,便險些給摔下了軺車,幸好被眼明手快的陳白起一手抓住扶手,一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方將人給須頭須尾地拽了回來。

  而正是這一抓,陳白起才發現相伯先生的手冷得跟個冰塊一樣,手心還汗津津,倒不全然像是因方才那一變故給被嚇的。

  “先生可是覺得冷?”她沒松開他的手。

  相伯先生在得救坐穩之后方松一口氣,耳邊聽到陳白起的問話,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陳白起挑了一下眉,不冷,那干嘛手腳冰冷還直冒虛汗?

  她抬眸看向四周,大地此刻籠罩在凄靜的朦朧黯淡月光之下,他們一行方駛出內城,進入一條狹窄的小路,路兩側的林間漆黑森森,前方那條蜿蜒的小路更是漆黑一片,望不見頭,她忽然心領神會了。

  不冷只是還真是給嚇的。

  “先生可是怕黑?”

  相伯先生一僵。

  “可是怕有猛獸忽然從漆黑的林間沖出來?”

  相伯先生一抖。

  被相伯先生這副“口嫌體正直”的模樣給萌到了,陳白起嘴角抑不住地揚起一抹笑意。

  她道:“莫怕,很快便會天亮了。”

  “倘若野獸真來了,那我便讓它先吃我,好讓先生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相伯先生被人一言戳中“弱點”,本尷尬羞恥得一言不吭,卻不料聽她這樣一講,便愕然抬頭。

  他看著陳白起,一時不知該露出什么樣的神色好。

  “先生我松手了,你且坐穩了。”

  陳白起的一句輕聲提醒,令相伯先生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一直握著人家一姑子的柔荑不放,他一下便像燙手一樣,耳根泛紅,忙手忙腳地抽回了。

  陳白起則忽然抬眸,一雙清澈秀麗的眸子一下變得深沉,她靜靜地盯注著黑夜中的一個方位。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陣刷刷的枝葉抖動的聲音后,便從林子里沖出了一隊黑衣人,他們擋在了越子諫的鐵騎前,蒙面持刃。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越子諫一身胃甲,威風凜凜地注視著前方的一群來者不善,他身下的馬兒一聲嘶叫,邁著蹄,疑似不安。

  “我們不欲與公子稷為敵,只求放了我們的人便即刻離去!”蒙面人喊道。

  陳白起原本以為來的是什么山匪盜賊之徒,卻不料在蒙面的隊伍中赫然認出了姒姜與狗二混在其中。

  她一下便明白他們前來的目的,估計是來“救”她來了。

  她暗暗數了一下人數,約三十幾人,人多勢眾的,其中大部分是孟嘗君的食客劍客。

  “你們的人?”越子諫冷笑一聲:“在這里,沒有什么你們的人,本將勸爾等還是速速離去,否則休怪本將手下不留情了!”

  陳白起見前方爭執不下,只怕會醞釀成一場惡戰,于是她立即翻身跳下了軺車,而相伯先生看著她的動作,兩潭秋水般清眸于暗夜亦忽閃忽閃,他沒有出聲。

  南燭一回頭看到陳白起下車,快上前攔道:“噯?你怎么下車了,趕緊上車,前邊兒來了一群危險的人,一會兒真若打起來只怕會傷了你!”

  陳白起按下他的手臂,啟唇道:“他們是來找我的。”

  南燭一聽,便瞪大了眼。

  而陳白起則趁機越過他,走向越子諫。

  而越子諫聽到了后方的聲音,扭轉馬頭一回眸,便對上陳白起的一雙眼睛,那漆黑的瞳仁逐漸妖異泛金,像一輪朔日。

  她柔唇一張一闔,無聲道:“好好地護送先生回子儀館,不可耽誤。”

  越子諫神彩奕奕的瞳仁一下變得麻木空洞,他道:“喏。”

  他轉過頭,表情冰冷僵硬,對著一眾騎兵厲聲下令:“即刻護送先生出發!”

  騎兵不明發生了何事,見越子諫竟不顧主公的命令私自放走“湘女”,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聽不懂本領的話嗎?”越子諫一下便暴怒道。

  一騎兵縮了縮脖子,嚅嚅道:“將軍,可主公”

  “出發吧。”

  這時,相伯先生那清潤又淺淡的聲音響起,他的聲音十分有辨析度,因此誰都認得出來。

  眾騎兵驀然回頭,齊齊盯著相伯先生。

  “咳”相伯先生掩唇輕咳,一眾騎兵當下便不再遲疑,立即列隊,護送著他的青銅軺車緩緩駛前,馬蹄粼粼,而先前那一隊蒙面的隊伍則安靜地散開,留出一條通道容他們離去。

  “等著我。”

  陳白起對著相伯先生道。

  相伯先生本不欲理會,可感覺到背后那一道視線久久不撤,忍了忍,終轉過頭,夜里陳白起靜立于茫茫森郁林間,猶如雪魅。

  他沒答應,亦沒拒絕。

  他想問,他為何要等她?

  但陳白起卻笑了。

  隨著火把的離去,她那一片地域漸漸熄暗,夜風撩起,她粉衣似桃樹扎于泥地,仿佛一種天荒地老的姿態。

  相伯先生心聲微觸,似驟聞一段笙歌婉轉,天地飄花。

  但下一秒,陳白起卻不再耽誤一轉身,便與那一隊蒙面人于暗夜之中迅速離去。

  而相伯先生望著那黑夜,悄然撫上心臟處,眼聚清波,滟滟地蕩動著:“奇怪了這消失了三年的心臟絞痛,好像又復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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