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震驚破碎,也或許是他那一目了然篤定的神色,令陳白起那灰青摻白的臉色僵了僵,她雙唇無意識地蠕動幾下,想說些什么時,卻又見另一道浮扁掠飛的身影驀然而至。
陳白起倏地緊色,第一反應便是一掌拍向姒姜的肩膀上,推開了他的脅持,再用那只早已麻木冰冷的傷手將百里沛南拉至身邊。
砰!地一聲,在看不見的黑霧中有重物被平嶄放落至了地面,落下時的氣壓噴撲起四周的輕飄黑霧激烈滾動淌了開去,形成一朵“黑蓮”般綻放的漣漪紋痕。
而一道冷霜覆身的身影蔽日遮陽、堪堪地落在那朵“黑蓮”之中,衣飛若流風、強勢的氣流一下便席卷開來。
陳白起一轉過頭,飛吹起她頰邊垂落的發,她瞇起了睫,首先便看到了那一副精裝厚造的黑木棺,與那個令她想避開卻仍是避不開要對上的身影。
他在霧中若隱若現,唯有那一雙如薄冰幽透的目光冰冷而利落,直直地看在了百里沛南的身上,很明顯,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壽人。
一切都是為了復活那個他半步不離、隨身攜帶的黑棺里面的“尸體”。
雖不知那“尸體”究竟是誰,但這一刻,陳白起莫名覺得好笑,只是她預備上揚的嘴角總達不到預期的弧度。
堂堂一國之君啊,他這個堂堂一國之王竟然會相信這世上真有復活死人的無稽之談,哪怕在知道這一切只不過是敵人布下的一個天大陷阱,他仍這樣執著、無悔,像一個傻瓜一樣。
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榆木腦袋!
她以前怎么沒有看出,他竟然是這樣一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傻子!
為了這樣的人,她還慘烈無比地死過一次,她虧不虧啊她!
“子期!”
“陳煥仙!”
這時,莫荊也揮舞著擋在面前的霧,一路摸索了過來。
陳白起偏過頭去,她聽到了莫荊的聲音,手一揮,便解除了他周邊那些迷惑他眼睛的黑霧。
莫荊一愣,眨了眨眼,感覺視野一下清晰開來,便看到了不遠處的陳煥仙跟百里沛南,他立即趕了過去。
“你們沒事吧?”
之前莫荊為了保護陳白起跑到了前面去擋劍,眼見陳白起遁入一片忽如其來的黑霧中不見了,他自然也沒再繼續抵擋,只跟著一塊兒也撤了,只是他一沖入這片黑霧之中,便一下喪失了方向感,明明可能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偏生讓他暈頭轉向地找到這會兒才找到方位。
百里沛南扶著陳白起起身,見她之前為救孟嘗君而被割傷的手又開始流血,便狠狠地緊了緊眉頭,一言不語便截過莫荊的墨劍,割下自已身上一塊干凈的衣角,便替她先包扎起來。
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十分認真而專注,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他周邊那片“暴風驟雨”的氣氛,也不記得現場還有一個虎視眈眈覬覦他壽人價值的楚王。
陳白起不由得有幾分無奈失笑地看著他,卻由始至終沒有阻止他。
而莫荊則接回自己的墨劍后,頗為無語地瞪著百里沛南。
他的配劍——墨家圣劍,竟成了他百里沛南隨手拿去給他徒弟割包布巾的器具,他會不會也太瞧不起這圣劍的江湖地位了!
“為何?”
楚滄月靜靜地站在那里。
簡單兩個字,卻沉重地連空氣都一下變得厚重陰郁起來。
他這句問話明顯不是在問陳白起與百里沛南等人,而是那個被陳白起一掌推開、卻順水推舟卸下力道任其倒在地上之人。
他雙肘撐地,朱色長衣如月下妖嬈的芙蓉散亂一地,他雖面容普通且木訥,然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修長的體態輕佻艷冶,總透著一種無垢的遐想,說不盡的溫軟晶瑩。
他聞言,抬起了頭,墨發傾落一地,與紅衣交纏著,便“呵呵”地笑了起來,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像釘在了陳白起身上一樣,怎么也不肯拔出來。
只是此刻他很“平靜”,仿佛之前面對陳白起時的失態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你以為呢?你不是猜出來了嗎?”
楚滄月沉默了片刻,方道:“你想殺了他。”
那個他指的自然是百里沛南。
方才姒姜半途忽棄了黑棺,并搶先他一步墜入黑霧之中,那時他還并不知他的打算,只是那時他一身的殺意與絕決卻絕非作假。
為何?
楚滄月半闔眼眸,面目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面目雖安詳,唯眉目間隱有一股幾欲瘋狂的猙獰。
“難道…難道你特地跟過來,不是想著令她活過來?”
姒姜聞言,再次笑了,他看著陳白起時笑得很開心,像重獲至寶一樣,而這種“開心”的心卻刺傷了楚滄月的眼。
雖然,他并不清楚姒姜為何而笑,也并不想知道他為何一直看著那個百里沛南的徒弟。
此刻他心中只容得下一件事情。
姒姜摸了摸臉,一邊目光仔細地在陳白起的面目上搜尋著,想找出什么破綻來,一面回答:“確不錯,我跟了過來,確也是想著若能有千分之一,不,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若能讓她醒過來…我便拼盡一切也要爭一爭。”
“然而…”姒姜目光凝了凝,揪住胸口處的衣服,那里每灼熱一分便能令他心臟激烈地跳動一下,那久沒有這樣愉悅的感受了,他咧開嘴無意識地笑著:“沒可能了,壽人已經救活不了她了。”
因為,她好像…已經活了。
楚滄月聞言,肌膚霎時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連他…都要放棄她了嗎?
“沒錯,這世上,無人能夠將一個已死之人復活過來,哪怕是壽人,能救的也是尚存一絲生機之人,況且這其中還需要多少的因緣羈絆方行。”
溫雅動聽的聲音娓娓傳來,卻是后卿緩緩從黑霧覆罩中步了過來。
他面含微笑,披裘白絨輕搖,袍服一塵不染,像昆侖山上潔白的雪蓮花,那樣優美又充滿了人善至美。
他身后跟著比姣美的玫瑰還要嬌艷異域風貌的婆娑。
陳白起看過去,手上的力道緊了緊,莫荊眉心一下用力地擰緊了。
明顯莫荊也一下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了最嚴峻的威脅。
婆娑微抬起那尖細白皙的下巴,看見陳白起此刻正安然無恙地跟百里沛南站在一塊兒,便又左右環顧一眼,卻奇怪沒有看到婭。
明明婭是先他與先生一步進入這黑霧之中,難道她沒碰到“陳煥仙”,卻先一步迷了眼跟丟了?
楚滄月一看到后卿,所謂新仇舊恨一下涌入心頭,平靜的面容一下也變得有幾分陰惻惻。
哪怕知道了姒姜與他并不是一條心,楚滄月也不會對他怎么樣的,因為他是那人在世時在意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他對她的人也會寬容的。
因此,他只有將一切負面的情緒都集中在了后卿的身上。
“是不是,且要試過方知。”
他手中的蟠龍劍再次出鞘,風氣急轉,一道冷冽的劍風迅捷無比地朝后卿與婆娑他們撲輾而去。
婆娑瞪大眼睛,第一時間護住后卿躍至一旁,并朝楚滄月甩了一個憤恨的眼神。
他絕對要殺了他!
給了后卿那邊落了一個下馬威后,楚滄月卻不再繼續糾纏。
他的目的首先是百里沛南。
陳白起一見楚滄月來勢洶洶,一把抓住百里沛南想掩在身后,只是她還來不及動作,卻先被百里沛南伸臂護在身下。
她一怔,抬頭看著他那平和而靜謐的面目,不知為何心中有些難過。
山長他…怕是從不認為自己能夠活著離開這漕城,也或者是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有了這番覺悟,因此才有這樣“平靜”接受一切的表現吧。
其實她心知這黑霧能阻擋那些軍團兵力,卻難以擋下這些高手之流。
眼下她也是黔驢技窮,只是她不會放棄,也不愿放棄。
“山長,我想與你一起活下去,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跟你學,想要請教你,你臨給我的字帖我還沒有練完,你布置給我的課題我還沒有參透,我們有那么多的未來不曾完成,你不能丟下我。”
百里沛南怔怔地看著陳白起,連被她掙脫都忘了。
“不要坐以待斃,好不好?”
百里沛南望著她懇求的眼神,整個人像一下被撕扯開了兩半,一半飄浮著,一半下沉著,忽冷忽熱。
最終,他闔上了眼,伸手撫在她柔軟的頭發上,嘶啞地喚著她的名字:“煥仙…”
莫荊見楚滄月出手自不會閑手旁觀,只是他心中又擔心他一旦離開他們身邊,這被空出來的后卿又出妖蛾子該怎么辦?
他一人難顧兩頭啊。
這時姒姜站了起來,他掃了莫荊一眼,在看向陳白起時,臉色極快閃過一道怪異的光芒,他對莫荊道:“放心吧,人我替你護著。”
放心個鏟鏟!
莫荊聽到這個貌似與楚王關系良好卻不知為何此時又反目成仇的人,心中對他的話卻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只是耐何楚滄月那勢不可擋的劍意已逼近他們,他不得不上前應戰。
“莫大哥,莫分心,我自有法子護得山長脫身。”陳白起在他迎戰前,忙道了一句。
莫荊那巍峨的身軀替他們擋下了全部劍光刀影,而姒姜也守信“承諾”,像一堵人墻擋在后卿與陳白起之間。
陳白起依靠著百里沛南的力氣緩緩站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姒姜,心想,怕是被他認出了…
“山長,你先走。”
百時沛南倏地抓住了她的手,澄清如碧空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
陳白起為難地顰起眉,又看了一眼易容后的姒姜,便道:“那我們一道先離開…”
不能讓百里沛南再留在這里當活靶子了。
百里沛南聞言,神色一松,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與楚滄月對戰的莫荊方向,考慮了一下,便頷首。
莫荊:“…”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百里沛南,對徒弟就是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對兄弟就只有這種程度?
其實憑借莫荊的能力即使最后打不敗楚王,估計也是有能力逃脫的,因此陳白起才決定帶著百里沛南先撤。
而后卿這邊有姒姜先擋著,后卿雖說詭譎的手段多,卻不懂武,而婆娑據她所知武功亦算不上一流,只要沒有婭在,姒姜應當能夠應付一二。
“不知煥仙這是準備去哪兒?不如,讓某作陪可好。”
后卿的聲音從后面傳來,他的語序極輕、極慢,卻像綿里針一樣,溫柔中帶著一種陰冽。
陳白起腳步一頓,偏過頭迎視著他,卻一語不發。
“她去何處還不需要你鬼谷的人操心吧。”姒姜輕飄飄一站,便擋在了陳白起身前。
雖說陳白起說要走令姒姜的心緊了緊,但他說過要護著她,便絕不容任何人再傷害她一分。
他說話也沒有什么力度,卻是沒有什么溫度的聲音,他身上籠罩著非常陰戾的氣息,有種完全視人命如草芥的肆無忌憚。
婆娑一見這不知什么玩意兒的人敢擋住他們便率先陰下臉,他抬了抬下巴,不爽地輕笑,聲似毒蜜軟軟道:“你是什么蟲子雜毛,我們先生在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多管閑事。”
姒姜聞言,抿起殷紅欲滴的唇,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話。
呵,瞧著這臉分明沒他長得好看,還敢偷偷地打他家嬌嬌兒的主意,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但婆娑卻因為他一這眼而收起了笑,他睥睨著他:“好哇,且看看你有沒有管閑事的本事吧。”
婆娑一起勢便若紅楓飄然而落至姒姜面前,他白皙而纖長的手腕如靈蛇一揚,便見十指夾著八串小巧玲瓏的金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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