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沛南自陳白起出手后,便自始至終都并未阻止,只像一抹孤魂一般空洞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陳白起的背僵硬地挺著,并沒與他對視,或許,只是因為沒有足夠多的“理直氣壯”罷了。
而莫荊卻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便從旁沖了上來,他一臉的怒不可遏,那蒲扇大掌直接擒拿而來,明顯是準備重新再將陳白起身后的孟嘗君給抓回。
陳白起顰了顰眉,忍著手痛難耐,先一步拂擋開了他的手。
她扭過頭,朝著孟嘗君疾聲道:“走!莫要回頭!”
孟嘗君當初受了百里沛南的計,被下了藥劑,殲了一眾隨軍,此刻身體無力虛弱,自然一時拿這武藝高強的莫荊莫奈何。
他怔目看了一眼她受傷的那只手,此刻那血珠子又跟水似的成串滴落,那傷口翻起的肉都變得發白了,與她的臉一般色。
他又飛快地看向她的眼,他識人無數,自然看得清楚,她眼中此刻的急切與擔憂不假掩飾,如此地真實,就像她寧愿自己受傷亦不愿讓別人傷他一分。
孟嘗君嘴角扯了扯,忽然覺得這一幕十分荒誕且好笑,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與這“陳煥仙”有著如此過命的交情,令他這樣這般不顧一切地來維護。
想起當初,他以高俸厚祿邀他來他的身邊從事時,他不是那般不假辭色地抗拒嗎?
那現在,他這般又在干什么?
“你——”
陳白起一回頭,見他竟還傻傻這般站在那處不動,便咬住牙槽,氣極一喝:“你非得讓他將我這傷手掰斷了方肯走嗎?!”
什么仇什么怨啊!
孟嘗君一驚神,才發現陳白起方為阻止莫荊來抓拿他,直接便用那一只傷手抓住了他來擒之手,而莫荊在掙扎間一動,陳白起死死攥住時那傷口便又隨之裂開幾分,流下不少的血來。
要說,若非莫荊雖怒急了陳煥仙這番“助紂為虐”的行為,但到底也因百里沛南而顧及了她幾分,不曾下狠手,便只拿另一只手來試圖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將其強形扯開。
可這陳白起該是多執拗的一人,寧肯不要這手,也絕不放開莫荊。
孟嘗君見兩人如此糾纏,一時之間腦中雖疑慮重重,卻也下意識退了一步。
“主公,走!”陳白起忍得額汗津津,痛喊一聲。
孟嘗君忽地震驚地睜眸,難以置信地看向了“陳煥仙”。
方才“陳煥仙”急喊他一聲主公時,他腦中如閃雷驚劈,恍然一瞬,他竟以為他聽到了“陳蓉”的聲音。
這兩人面貌的相似之處,他早便知道,只是他一直是將兩人看作兩人,而非同一人而論處,然而方才那一瞬,他當真從“陳煥仙”身上看到了“陳蓉”的影子。
只是,他卻又清醒地知道,這個人乃樾麓書院百里沛南門下弟子“陳煥仙”,并非那個來歷神秘的舞姬“陳蓉”。
一男一女,清晰明了,如何能夠混淆得了。
想起“陳蓉”,想到她自那夜失蹤便一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孟嘗君一下便清醒了,他深深地凝看了“陳煥仙”一眼,不再有遲疑,論袖斂顎便迅速奔向后方。
而莫荊則恨極惱怒地瞪向陳白起,破口罵道:“孽子,你竟喚此等人為主公,你何時投效于田文?!”
陳白起方才情急,一時喊慣了他這稱呼,方喊出口時便自知有錯,此番遭受莫荊詰問,卻只能當成耳邊風,并不與其爭辯。
她將孟嘗君推向后卿那邊,實則也有幾分冒險,但她了解孟嘗君亦知道后卿為人,從過去種種跡象表明,這兩人亦算是“一丘之貉”,私底下也怕沒有頻頻搞小動作,且一個比一個算得精,她相信后卿若非定有對孟嘗君下手的理由,便并不會主動施害于孟嘗君。
而孟嘗君若非遇上百里沛南這般剛烈忠君之人,想來憑他的能力亦有時間思這脫身之計。
陳白起方才情急之下喚了他一聲“主公”,卻并沒有時間去看那孟嘗君的表情,只是盡她所能牢牢地鎖住莫荊,替他爭取片刻時間。
而就在莫荊已然耗盡了全部耐性,準備對她不客氣時,她當機立斷,便轉身雙臂橫攔,假意阻撓他上前,實則動作間避開了其它人的耳目,迅速從系統中掏出藥丸塞入了他的懷中。
而莫荊高“陳煥仙”許多,她松手后伸臂攔人的舉動于他而言,就如同小孩纏鬧大人一般,他居高臨下冷冷一瞥后,便拽著她的領間,準備將人給拽開,卻忽地感覺到胸前被塞入什么物件的異樣。
一垂頭,便看見“陳煥仙”將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強行快速地塞進了他的衣間。
“此物你速收好,一會兒無論我要做任何事你都不要管,你只要找準時機將山長與壽人們速帶離此地即可!”
陳白起壓在他胸前,速言速語小聲告囑他后,便趁其不備將其推開。
而莫荊連退幾步后,滿目不解,則懵然伸手摸了摸衣間的布袋,那布袋并不算多大,他捏了捏,里面圓圓鼓鼓地裝著許多的小圓顆粒,像是滾滾的珠子,亦像是…丹丸。
莫非…是傷藥?!
不過這么一會兒,莫荊便已經嗅到了衣間那包東西散出了中藥煉制的獨特氣味,便吃驚地瞪向陳煥仙。
他何時竟在身上藏了這么大一包的丹丸?!
看著莫荊仿佛已經有所了悟的神色,陳白起便朝他隱晦地點了點頭。
然后,她又抿緊了唇,秀氣的下頜繃得緊緊地,似用盡力氣地看向了百里沛南。
見他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時,她一觸及其目光,便一撩袍,直接便伏身而下,跪地叩拜,額抵于手背上。
“山長,煥仙背叛了你的信任,煥仙亦不敢奢求你原諒,從今日起,煥仙便自掃出門,從此與樾麓——”
“爾敢!”
百里沛南聞言,本來無動于衷,冷漠得僵硬的臉當即臉色泛黑,一點點浮起了怒意,他踏前一步拂袖,氣斥一喝。
“休出此言!”
他這一喝,咬字入骨,倒與平日里的溫聲和語相差甚遠,一剎間令許多人都大吃了一驚。
他們錯愕地看著百里沛南,原以為這沛南山長方才那般漠寂冷然,定是既痛心又失望于親徒的“背叛”與最終的倒戈相向,卻不料最終他會是這種的反應。
百里沛南這一聲喝完,想來定是真動氣了,便氣岔于胸,猛地咳嗽了起來,他捂著胸,咳出了水色的雙眸便這樣死死地盯著陳白起。
“休再講這等胡話,為師…為師從不、不錯看于人,既、既收了你入門,你、你的錯,為師,師,咳咳,為師便待得起!”
百里沛南的話雖斷斷續續,但離得近的人都不差地聽進了耳中,他們都幾近傻眼地看著這對本該反目成仇卻演變成不離不棄的師徒倆兒。
陳白起聽完,亦覺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袖下的手一點一點地攥緊成拳,伏地成躬的背脊幾近顫抖,頭則垂得更低了。
他這話是在告訴她,無論她做了何等錯事,他都不會輕言放棄她的對嗎。
當初收她入門,育她養她教她,待她好,絕非隨便說說的。
他這話也在告訴她,他相信她,相信她這樣做絕非沒有理由的。
而莫荊則望著已經奔入趙軍當中的孟嘗君冷哼一聲,又看向跪在地上的“陳煥仙”,瞇起眼睛似思索著什么,卻到底沒有說些什么。
而這時,后卿卻揮退了眾軍,身站百人前,看著跪地發顫的“陳煥仙”,又笑睨了一眼奔至他軍這廂的孟嘗君,風輕云淡地出聲了:“陳煥仙,你既然已選擇了我等,何以還不過來?”
他的話就像一種宣戰指令,趙軍的戟兵一下執戈劃成一片刀海,冷指著他們這方,意勢威脅成風。
陳白起聽到兵刃起勢的聲響,又朝百里沛南一拜后,方慢吞吞地撐膝起身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宛然轉身,面對眾人時,面上倒沒有別人以為流下的感動淚水,反倒是一片干干凈凈,唯有眼眶稍有微紅。
她看著已平安被趙軍護下的孟嘗君,他此時已與齊軍眾人匯合在一塊兒,只是一時無法脫離后卿軍錮而滯留在原地之時,細眉軟唇,輕輕地抿開了一朵笑。
而孟嘗君剛安撫好跪地喜泣的馮諼等人后,恰巧回頭,便將這一抹笑收入了眼底,便再也移不開眼了。
陳白起看著他,緩緩道:“我選擇的,從來便不是誰,僅只是想要一個結果罷了。”
后卿斂了斂睫,看著她就這樣看著別人與他對話眼中卻并無他的模樣,額上的血珠似殷紅了幾分,心思卻不顯,仍溫聲道:“什么結果?”
陳白起這才將視線移向他,只是那清潤的目光已少了熱度,只剩一片溫涼:“今日你事事算盡算到,我偏生要說,終會讓你一場空的。”
她緩緩起音,卻在最后越落越重。
此話一出,后卿猛地凝眸盯著她,而他周圍也一下便陷入一種噤聲的死寂。
接近中午的光卻越來越黯淡,就像被一頭巨型怪物吞噬掉了,那些紅衣黑甲的騎兵便退在后卿身后,后方那不知何時升起大纛旗上的“趙”字尚依稀可見。
而那些黑紅色旗甲的前鋒兵團本整肅的排列在“趙”字大纛旗下嚴陣以待,此番聽了她的言論,啪地一聲猛踏前一步,他們憤怒的望著陳白起,仿佛隨時準備聽令上前沖殺,將她剁成肉泥。
爾敢!
要說這百人齊齊蕭殺的壓力目光莫說是對上同樣人數的群眾亦會心寒打擺子,更別說是全部刀光劍影都撲砍到一人身上。
他們臉上都帶著一種得意與篤定,認定哪怕這文弱書生即使最后強硬裝著不軟腿逃跑,也絕對會在他們的威壓下害怕地發抖跪地。
只是結果卻是他們所有人都料錯了。
那不過一人而已的“陳煥仙”并沒有害怕,也沒有因他們兇冷的目光打量與兵戈逼視而發抖。她的臉上甚至帶著一抹閑逸而溫吞的微笑,她雙眸像二月疾風下驚不起漣漪的冰凍湖面,平靜得可怕。
而場面在這一刻,也凝固安靜得可怕。
寸步不讓,針鋒相對。
這本該發現在一支軍隊與另一支實力相對的軍隊身上的形容詞,如今卻奇跡地發生在一人,一軍團身上。
這一人,一軍團,用彼此的氣場,膠著糾纏到了一塊兒,如十級龍卷風山河搖擺穿街過巷,直刮刺得其它人心驚肉跳,莫名戰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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