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不可能吧。
陳白起見底下那群惶愴壽人,都剎住了逃亂的腳步,他們轉過身,每一張臉上都露出一種悲忿交加的表情,那幾乎撲殺恨意的眼神直逼著楚軍,就像被逼入絕境臨死亦要反咬一口的野狗。
他們定住身形,紛紛效仿那自戕的老漢,拾撿起地面的箭矢,取出隨身可利用的利器,或割或刺,或咬或撞來弄傷自己,讓那本就殘缺的身軀見紅,那畫面著實既壯觀又令人瞧著頭皮發麻。
“停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沛南山長根本來不及阻止,便見族人們已下定決心以死相博。
他看著痛苦殘疾的族人自傷以保全他,霎時眼眶殷紅一片,身形險些不穩跌倒,所幸莫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了他。
莫荊與劍客們茫然不解,但漸漸眼中卻盛起了驚愕。
雖說皆為同一陣營,但實則壽人許多的秘密,他們亦不知,他們來此赴險只為一人,便是沛南山長。
他們不管他的真實身份是誰,只要他是樾麓的百里沛南,他等便愿與他共生死,赴湯蹈火。
“孩子,楚人不讓我等活,我等便是死,亦絕不讓他們好過!”一婦人半蹲于一童髻孩子面前,紅眼半含淚地咬牙切齒道。
那孩子半是懵懂半是害怕抽泣地應和:“嗯、嗯…不、不讓他們好過!”
婦人聞聲,連連頷首,說話間已拔出發間那打磨光滑的竹簪,便將削尖鋒利的一頭狠狠插入胸口處,在痛得倒抽一口氣后,便用力抓過已嚇得渾身僵硬的孩童,閉上了濕潤的眼,又一針插入他的手臂上。
“嗚哇——”
孩子尖利又可憐悲慘的哭聲乍然響起,直刺人耳膜發酸。
滴答滴答…
細微的水聲滴落地面,明明肉耳不該能夠聽見的聲音,所有人仿佛在這一刻都聽見了泣血聵耳之聲。
之前雷霆箭射之勢已驟然停止,楚國羽軍看著那些破碎瘋狂的壽人都忍不住心驚,只因他們都是抱著必死之心來毀滅自己。
比起一劍一刀直接斃命,這樣鈍刀磨肉的自我摧殘更為觸目驚心。
那飽受歲月風蝕的灰色石板一點一點被浸濕,那潺潺如小溪匯集而成的血朝城門口蔓延流淌而去,濃郁的血氣在落入空氣之中后,便逐漸變了味道,那鮮紅的色澤不過眨眼,便開始泛黑、加深、變濃,像滴落在地面快凝固的墨水,那漆黑的色澤就像是不詳的預兆,詭譎而妖異。
“血…他們的血是黑的…黑色的…”
不少人察覺到這一異樣,都瞠大眼眶驚悚指喊。
“什么味道?”
有人皺臉朝空氣中嗅了嗅,只覺晨涼染滿細雪與泥土氣息的空氣一下被污染了,充滿了一種鼾鼻的氣味,這種氣味被人吸入體內后,很快便有了不適之感,只覺得頭暈腦漲。
“咳咳…咳…怎么忽然感覺喉嚨好難受啊…”
壽人的血從體內流出之時乃正常的鮮紅色,只是奇怪的是一旦接觸到空氣,它便會轉變成一種黑色,隨著血色愈發膿黑,甚至會在灰石地板上滑過一條“哧”聲的黑痕,緊接著便冒出一種黑煙。
“那、那是什么?!”一道驚恐的尖利聲響起。
只見那煙氣隨風而飄散于四周,但凡一接觸到人,便令人感覺到喉中發癢、干澀,卻是想要咳嗽,并且越咳越兇,到最后難受得想將整個喉嚨掏出來撓個稀巴爛。
“退、快退后!”馮諼目光發怔,忙聲喊著部下后退,遠離那陣毒煙的靠近。
魏腌揮臂直揮,一面看得目瞪口呆。
所幸,此時的風向是朝南,他們所待的位置正是背風處,一時之間倒沒有被殃及。
而在南門口的楚軍卻正撞入風口,不過片刻,便有人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隨著咳嗽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劇烈,許多人都挺不起腰,不少人直接咳得嘔吐了起來。
在最前端位置的楚國甲士吸入毒煙最多,他們方咳不過幾聲,便迅速演變成了使勁地撓喉嚨。
“癢…好癢…”
“好癢啊,這到底是什么,怎么停不下來…”
這些人扔掉手中武器,佝僂著身軀使勁痛苦地搖頭,淚涕俱下,哪怕撓得皮開肉綻也無知覺,仍舊使勁地摳著,咳著,叫喚著。
原本已經塵誒落定的局勢一下便來了一個反轉,鐵桶一樣的楚軍難受得基本上已維持不住隊形,手上的兵器也漸漸失了力量。
“主公,趕緊退開!”
楚滄月推開前來護退他之人,他提起手中蟠起劍運氣成一團強勁的颶風撲散了一片域黑煙,便讓所有士兵退出黑煙范圍,他則劈開棺槨,與旁邊之人合力扛起那厚沉的棺木,飛身跳躍至城墻高處,看著底下一片東倒西歪的軍隊,他于旁邊之人冷聲道:“壽人之血有毒!”
他旁邊停落下的是那名氣質妖嬈面容普通的男子,他瞇了瞇眼睫,亦詫異道:“從未聽聞過此事。”說完,他嚴肅地皺眉沉吟片刻,方冷笑道:“只怕…這次吾等是落入別人設好的陷阱了。”
楚滄月喝退后楚軍,便居高臨下瞰俯著整個下方,他面容清冷而陰魅,充滿了蕭森氣息。
“只要壽人能夠復活死人一事為真,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孤亦會前往一闖!”
男子聞言,盯著楚滄月的側臉,應道:“善!既然如此,我等便奮力一拼,他等雖有血毒為力,阻我軍捕抓,但他們之血終有流盡之時,而這毒霧亦有消盡之時,屆時,便可一舉拿下。”
“楚軍退了…他們撤了…”
雖說壽人靠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一時抵擋住了楚軍,但壽人自落不得好,一個個受傷失血,艱力支撐亦難以正常行動了,況且若血再不止住,必也有性命之憂。
壽人見楚軍為避之毒煙而暫退出南門,皆露出一絲喜色,他們拖著血染的殘軀朝著莫荊與劍客的方向大聲央求道。
“各位好漢,莫再遲疑,請帶吾等少族長速速離開,再遲,只怕晚矣——”
“少族長,你已為我等拖累已久,我等早已是一群不容于世的毒人了,你萬不可再為我等受苦了,你快些逃離,便當為吾等壽人留下最后一絲血脈吧!”
沛南山長早在壽人自殘放血之時,已被莫荊抓至后方,莫荊怕他因族人一事掙扎或者做出什么過激之事,便將他雙手反縛于背,自己一面屏息阻擋毒煙,一只手則迅速捂住了他的口鼻。
“子期!莫要辜負他等好意啊!”
百里沛南聽著族人們的吶喊,渾身血液幾近沖入頭頂,他已無法維持冷靜自持的模樣,雙目赤紅一片,唇瓣顫抖著:“一人活,何以為活?我百里沛南十數年兢兢業業,安守本份,從不敢越界踏出一步,為何,為何終是落入到如此地步…”
他眼前逐漸模糊,周遭的吵嘈聲也仿若隔世,他心中此刻只充滿了悲涼與無奈,更有一種恨意。
“沛南,為父已不能再守護你與族人了,父親有愧,但父親卻絕不能再負她了,父親只期望你能夠代替父親,好好守護下這一群可憐又可悲的族人。”
“沛南,你能答應父親嗎?”
在他的記憶中,有一個男人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用一種悲傷得生無可戀的神色凝望著他,對著懇求道。
那時,他并不清楚他的父親會拋棄他與他的族人們,只是為了一個女人,就像那時,他并不知道守護這一群既受了上天詛咒又遭到世上覬覦的族人是多么沉重負苛的一個責任。
他不忍父親難受,也不愿寧他失望,所以年幼無知的他對父親鄭重地許下諾言。
“父親,沛南長大了,沛南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替父親守護族人的。”
他答應了他的父親,而為此,他付出的是他的全部人生。
那時的他,為了讓族人們能夠安穩于一隅生存下去,小小年紀便外出尋遍萬里千山,踏遍窮山惡水,求醫聞學,隨野風而成長,閱時歷而積誠府。
即使最后他學有所成,甚至在游歷諸國時略有成建名氣,卻依舊覺得自身之力不能夠護住族人們。
于是,他便停下不斷追逐前進的腳步,選擇了守山而建學,廣收天下學子,布善施行善舉,聞佛而積德聞道而修身,戒嗔戒貪戒欲戒念,只因為妄圖上天能有好生之德,天地生仁,亦怕心中擁有任何一種執念,這種執念會變成可怕的毒蛇吞噬人心,最后演變成禍事的引子。
…他做了許多的事,甚至連身上背負的仇恨都能夠暫拋于一旁,可為何,他與他的族人仍舊逃脫不了今日的境況?
這是何人之錯?
百里沛南反手抓緊了莫荊的手,他將通紅的眼轉向他:“逃有何用?若他們都死了,我獨自活著,還有何用?”
莫荊被他看得渾身一寒,只覺眼前這個百里沛南的眼神一下變得十分可怕。
叮——系統:人物好友百里沛南憤怒總值已達到80,已進入黑化階段,危險指數為高,若憤怒值再增長,則可能進入崩壞階段。
陳白起在聽到系統的提示音后,只覺從背后躥出一股涼意,就像某件她極度不愿意發生的事情卻依舊如期而至。
“不要…”陳白起低低地呢喃了一聲。
不要再讓一切變得更糟糕了。
而下方沛南山長則趁著莫荊發愣之時,反肘一拐用力地推開了他的鉗制,他迅速朝一旁待命的劍客比了一個手勢,劍客與他事先便有約定,得令后,便身似鷂鶴翻身躍入就近一處房屋黑瓦之上,遁入一面院墻內。
本來許多人看著這一幕,只以為這名劍客只怕是貪生怕死,打算獨自潛逃而去,卻不料,很快,他卻又原路返了回來,落在了沛南山長身旁。
只是,這一次回來他并非一人,手上還抓了一個人。
那人由著劍客抵劍于脖,明顯受了傷,步履不穩,跟不上劍客的腳步,以致踉蹌落地。
而馮諼等人哪怕見楚軍退避而去,亦不曾離開,只因他等仍心有顧慮,因此一心關注著戰場上壽人的舉動,雖說黑煙嗤嗤騰起,煙霧繚繞若隱若現,但黑煙大部分都是飄向了南城門口,所以他們這邊的視野卻是十分清晰。
因此,當他們看到那劍客重返時挾持著一人而至時,都看得十分認真,只因那道身影是如此熟悉。
這一看,他們所有人都不禁大驚失色地喊道:“是主公!”
馮諼第一時間騰馬而起,身后如雨滴一樣交迭響起的馬蹄聲亦同時響起,如今親眼所見自家主公被這群壽人所劫持在手,哪里還按捺得住激動憤怒的情緒,紛紛奮勇朝前營救。
沛南山長動作流利地取過劍客手中的劍,重新抵在了孟嘗君的脖上,他目光漠然如星,與那閃爍著寒光的劍刃相映相襯,他笑了一聲,望著奔騰而來的齊軍道:“既然我已經被逼上了絕路,那便也請孟嘗君與我等一道共赴黃泉吧。”
要說上方的陳白起在看到山長手中所挾持之人后,原本還在猶疑是否有能力插足眼前這復雜戰局的想法,就在頃刻間便消散了。
她知道,有人已經替她做了選擇,而她…已經無法再躲藏在暗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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