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苦了裸露在外的一雙手跟脖子了。
若有圍巾跟手套就好了,陳白起考慮得想辦法攢點錢去“系統商城”買兩套,自己用一套,給小牧兒用一套。
剛換好衣服,還來不及有進一步動作,只聽見門外有一名弟子前來喊人。
“陳煥仙可在?”
陳白起上前開門,只見一白面青年站在門外,他與陳白起穿著統一制服,只是在袖口處用繡線紋了一個“叁”。
陳白起袖口處亦有一個繡線紋的“壹”,這是用來區別入學年限的,陳白起是今年剛入的新生,因此是“壹”而這位弟子則入樾麓書院有三年了。
“師兄,我便是陳煥仙。”陳白起道。
“我叫衛溪。”那師兄一雙平板無波的眼眸上下打量陳白起一眼,便收回視線,道:“你隨我來。”
這樣沒說原由,陳白起便謹慎地停留了一下,看著他。
衛溪轉過身,道:“你莫是忘了山長已收你為內門弟子?”
陳白起一愣。
“莫讓山長等,且速速隨我去。”衛溪語氣低沉下來。
陳白起不敢再遲疑,隨步跟上。
要說這山長居住的位置,乃樾麓山頂之處,一路經奇巧布局的山島、竹塢、松崗、曲水之趣,曲徑通幽,移步換景,咫尺之間濃縮了自然山水。
但沛南山長居所并非陳白起以為的豪華舒適,反而簡樸得不可思議。
登上山頂,寒風敕敕,直激得人寒毛孔豎立,陳白起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這包不住“露餡”的位置還真是冷如刀割啊。
衛溪在前,陳白起抬眼看去,只見不遠處幾棵歪脖子松樹下有一間茅草屋,格局不大,估計頂多二進二出,屋外有一條石鋪的小徑,徑旁矗立著上百副楹聯和碑刻,大多是歷代書法大家的墨寶,或狂草,或楷書,卻無一不是精品。
“山長在內,你且自行前去。”衛溪站在院外,便止步不前了。
陳白起道:“謝衛師兄領路。”
衛溪不淡不咸地頷首,便搖步而去。
陳白起入了院,便見院中松樹下沛南山長正背對著她,前面放著一張桌子,似在低頭寫著什么。
陳白起怕驚擾了沛南山長,便于原地靜立了一會兒,但不一會兒便手凍腳僵了,卻見沛南山長這時側過身,臉沒轉過來,朝著她的方向招手。
想來是早知道她來了。
“學生陳煥仙見過先生。”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便信步上前,卻見沛南山長正蒙著一雙眼睛在寫盲書,她嘴角霎時便狠狠一抽。
怎么連他都…
“煥仙,看一看我的字寫得如何?”
你們樾麓書院的人還真會玩!
陳白起垂下睫,淡淡地看了一眼竹簡,山長手感很好,字并沒有新生的慘不忍睹,單個瞧著還挺像回事,只可惜連一起,卻歪牙咧嘴。(竹簡是豎著寫,一支竹片可寫一行字,閉著眼睛寫便容易淌過界,越走越遠而不自知。)
陳白起想了想,挑了一個最險的回答:“比起弟子第一次所寫,好上不只幾千萬倍。”
沛南山長扯下面上蒙巾,頓時那張風月霽光,如殘雪壓瓊枝的臉露了出來,他看著自己寫的字,慢慢品味一番后感嘆一聲:“原來盲寫著實不易。”
陳白起聽這話,亦不知道是敏感還是第六感作崇,總感覺哪里有問題,她目光不動聲色地一排排立于茅屋前的門楹與石碑上劃過,又落在沛南山長先前盲寫的那一行字上。
“筆禿千管,墨磨萬錠。”
她突然若有所悟。
陳白起道:“其實若讓學生選擇,學生寧愿睜著眼睛寫出一篇令眾人驚才絕艷的字,亦不愿盲寫出一篇規規矩矩的字。”
這話半是捧腳半是事實。
沛南山長擱下筆,目光悠遠似白云般看了她一眼。
“你認為這是在嘩然取眾?”
陳白起一聽這話,心道果然,她立即道:“學生認為人往往是靠真本事方能立身取處,煥仙自知書法一途尚且稚嫩無比,先前盲寫不過只為一個贏字,尚算不得什么真本事,說來著實慚愧。”
聽她如此迅速認錯,沛南山長這才笑了。
有膽識,有悟性,有顆七竅玲瓏心,還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這樣一個適合培養成策謀一方人,真是好久不曾碰見了。
他又看向她的腿,可是她表現得越出色,他心底便越遺憾。
誠如燕祈所說,他的確后悔了…
后悔當初對于陳煥仙的事情任之、由之,造成這般苦果。
“你且來寫下一字。”
陳白起不敢有問,聽從沛南山長吩咐用心寫下一個“誠”字。
沛南山長看了一眼,卻是搖頭,他接過她的筆,微收袖袍,親自在旁亦寫下一字,同樣是一個“誠”字。
這時,陳白起不經意看到了他手腕處的傷疤,像狗啃了似的,一個洞一個洞結成齒痕。
她目光凝滯了片刻。
“觀看一下,講講你的感覺。”
陳白起回過神來,立即看向沛南山長所寫,同樣一個字,卻與她所寫迥然不同,她動了動嘴唇,驚嘆道:“骨氣洞達,爽爽有神。”
沛南山長又道:“那與你的字有何區別?”
“區別甚大,弟子的字…有形無神。”陳白起低頭。
沛南山長見她沮喪的模樣,垂頭耷腦,甚是可憐,便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道:“一墨大千,一點塵劫,書寫欲,形生于精,唯神是守。”
陳白起:“…”
山長,如此虛幻的詞,恕小的聽不懂。
沛南山長見陳白起一臉懵懂的抬頭看著他,眼神透露出一絲笑意,直接道:“這形都不堪妙境,日久成形,先練其形再與神為一。”
這句話陳白起算是聽懂了。
這是讓她平日里多練字,日積月累這字會有了字的“形”,等“形”成后再來琢磨神的問題。
這道理還是挺簡單粗暴的。
其實陳白起的硬筆字還行,偏這毛筆字,呵呵,被坑來這個戰國時期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會發生的事情。
“弟子多謝山長指教。”
“我這里有一冊范全碑,你且回去反復抄錄一百篇,毋須拿來我看,自行勤勉即可。”沛南山長又道。
陳白起恭敬地接過沛南山長從桌旁邊拿起遞過的竹冊,捧在懷中道完謝后,感覺這授課時間估計也要結束了,便將一直藏在心中的事道了出來:“其實,煥仙還有一事…”
“何事?”
“其實弟子家中還有一年幼的孤弟,如今弟子上山讀書,恐怕無人照顧,弟子想…”
“此事公子宣曾與我提過,你弟弟的事情毋須擔心,人燕祈已去接了。”
嗯?去接了?動作如此迅速?
還有這個“燕祈”又是何人。
陳白起心中雖驚訝,但此時的她還并不知道莫荊的字,所以只將“燕祈”當成一個侍僮。
“弟子多謝山長成全,弟子感激萬分,只苦不知如何報答山長之恩。”陳白起長身一揖到底。
“煥仙你可曾怨過我?”山長輕飄飄地問來一句。
陳白起一怔,一抬頭這才看懂沛南山長眼中的復雜情緒,她心中一咯噔,直言道:“怨你什么?”
沛南山長便將話說得更清楚一些:“燕祈說你這腿,十有八九是治不好了。”
陳白起與他一同看向自己的瘸腿。
沛南山長看著她,一眼不眨,卻見她突地豁然一笑:“山長,弟子怨你什么,天作孽尤可活,但自作孽不可活啊。”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沛南山長從不曾聽人說過,一時不解其意,但慢慢品味下來卻心起波濤海洶涌,忍不住將其牢牢記在腦海之中。
此時此刻,沛南山長已然多少有些明白了陳白起此人。
只覺自己再提此事,倒顯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要交待的事情也交待完了,你且先回去吧,只記得每日這個時辰來這茅屋一趟即可。”沛南山長揮揮袖,已轉身過去。
陳白起看得出來沛南山長心中藏著事,便亦不打擾他了,再次行禮一拜后,便轉身離去。
只是在離去之時,不經意視線掃過路旁的一塊石碑時,整個人愣住了,目光有些發直。
“山長,請問這塊碑的詞乃何人…所刻?”
見鬼了,她竟見到了之前自己寫給莫荊門楹的那句對詞。
沛南山長轉身,朝她的視線望去,看到那一塊剛銘刻好不久的石碑,又看了陳白起一眼。
果然是她啊,這般才氣、又是這般傲氣凌云之人啊。
“這事問他作甚,何不親自來問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