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瑚兄,你說你是‘書學’學生,敢問這樾麓書院共設有幾門課?”陳白起微睜杏眸,一派好奇而純良的少年征詢的模樣。
陸瑚見此一笑,一張普通的青年面容因此多了幾分輕俊的顏色,他仔細給她講道:“這一共有六大門,即‘聲韻學’、‘國學’、‘儒家學’、‘道家學’、‘書學’和‘算學’。”
陳白起道:“那這選擇權可是由學生自已作主?”
陸瑚略感無語地瞥了她一眼,無奈道:“這選擇權自然是在學生身上,可這決定權卻不是了。若想考入哪門學課的學生入不入得了這門學課師長的眼,那自是會被…”
或許覺得自己這番講法有嚇唬新人之嫌,陸瑚怕這位新入學的“學弟”因此對選課有了負擔,他便話語一轉,趕緊又安撫幾句:“別的不說,光憑今日白起與徐師的對答,想來徐師的‘儒家學’課恐怕是沒有問題的。”
陳白起本亦不擔心這個問題,或者說她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她本以為她既是沛南山長內定的關門弟子,便是不必考慮其它學課,乃沛南山長親授,如今想來是她想岔了。
她道:“那是否…每位學生只能選擇一門?”
陸瑚愣了一下,看著陳白起的目光多了幾分揣測,估計是沒有想過有人會這樣一問。
他不選一門,難不成還想剛入學便選幾門課不成?
陸瑚微皺眉,斟酌了一下用詞,方道:“這…倒是沒有什么限制,但私下一般學先只會選擇一門,先生們常言凡事多嚼不爛,一門學問尚不能精透,凡事雨露皆沾一點,便達不到上乘。”
陳白起看出來陸瑚心中如今大抵覺得她是這個人有些“人心不足蛇吞象”吧。
事實上陳白起的確懷有不可告人之“野心”,于是,她便不再吭聲。
她也知道陸瑚是帶著一種善意在勸她,莫走入歧途,哪怕她不茍同,亦不會當眾反駁。
“多謝陸瑚兄教誨。”陳白起止步,朝陸瑚下禮。
陸瑚連忙托起她,神色再次恢復了弟親友恭的和善模樣,他拍拍她的肩膀:“哪里,白起客氣了,其實一會兒內務處會給新生一人發放一份關于‘樾麓書院’的規章,有賞有罰,你且仔細背讀,便會知道樾麓書院的事情,我這里亦只不過跟你隨便聊聊大概,擔不得你這般客套。”
陳白起朝他謝意地笑了笑,眼神愈發真摯感激,突然,她似想起一件事,遲疑道:“陸瑚兄,我這里有一事尚想請教你。”
陸瑚張嘴,道:“何事不妨直說?”
陳白起便直言了:“其實我在鄉下還有一年幼小弟,家中早已無親無故了,我一上山后他如今便是孤身一人在家,我…我想將他接進學院安頓,不知…此事可有難法?”
一聽這話,陸瑚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憐惜地看著她,只剩一年幼小弟…噯,看不出來如此灑脫而聰穎的白起少年竟有這樣一個悲慘的身世:“哦,是這事啊,其實書院明文規定自是不許,但我好像聽過曾經此事亦有開過先例,容許一些特殊情況的學生接濟其家屬照顧,不過這事估計得與山長、一門師長共同首肯方可行。”
陳白起這一聽,心中便有了主意。
兩人一邊談天說地,陳白起有意從陸瑚口中多探聽些消息,便妙語巧言施展著舌爛蓮花,陸瑚哪抵擋得住陳白起的世故妙趣,一路話來,便恨不得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傾囊相授。
“那這樣說來,陸瑚兄估計今年便可出師啦?”
“上山七載夏酷嚴寒,終算是學習了些許先生的皮毛,然學無止境,我尚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此番只是暫得先生的應允可以下山回族罷了。”陸瑚謙虛地笑著搖頭。
驀然,陸瑚的笑聲滯于唇邊,眼神的一頭線像被什么拽住,愣直直地看著一處。
陳白起與陸瑚說得好好地,見他突然神色奇怪,便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入眼之景卻亦是令她一怔。
只見不遠處大片扶桑(朱槿花),樹高止四五尺,而枝葉婆娑,其花深紅色,五出,大如蜀葵,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若焰生,只見一瘦骨嶙峋的白鶴身影點綴其中,日開數百朵,似與花期般朝開暮落般契合。
“相…”
陳白起張嘴,下意識喊出一個音節,便立即警神緘言。
而陸瑚慢半拍地轉過頭:“向?煥仙在說什么?”
陳白起穩了穩神色,若無其事道:“沒什么,只是不知在扶桑花處是何人?”
陸瑚一聽,轉過頭,一向靦腆內斂的臉流露出一種對偶像的崇拜與向往道:“煥仙剛上山不久自是不知,這是咱們沛南山長請來的貴客,相伯先生。”
陳白起見陸瑚當是她“孤陋寡聞”,便順著這個話題道:“原來是相伯先生啊,以往倒是聽人將其能力傳得神乎其神,卻不曾親眼見過,如今看來果然神俊風采之人啊,只是…他看起來身體似不好。”
陸瑚皺眉搖頭道:“是啊,當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既然身體不好,為何身邊沒有一個侍仆服侍?”
“嗯…這便不知了,不過據聞相伯先生曾經身邊有一名相伴多年不離近身的仆僮,可惜啊…年歲不大便在楚國沒了。”
陳白起一怔。
他說的那個僮仆莫不是…
楚國?
為何又是楚國?
陳白起掩飾住眼底的波動,盡量以一種尋常好奇的語氣問道:“哦,陸瑚兄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陸瑚道:“說來也是因緣巧合,出這事的時候我正巧跟著先生歷游到了楚國,當時…噯,總之這件事情鬧得大,說來也是一言難盡。”
“那便長話短說。”陳白起順勢接口,或許覺得自己語氣太過急切,陳白起緩了緩便解釋道:“陸瑚兄,其實我一直亦是對相伯先生崇拜有加,難得千萬分好運能夠遇見一向仰慕之人近在眼前,哪怕因自身之微無法親身拜訪,亦想旁側探知些許,只望陸瑚兄不介意。”
陸瑚倒是看出“陳煥仙”對相伯先生一事的尤其在意,他猶豫一下,覺得此事也并不是什么需要隱瞞的大事,方嘆了一口氣道:“其實這事我知道的也不甚詳細,前年楚國可謂是發生了一件大事,在繼楚靈王繼位后,前楚王的嫡長子的尸體不久便被人找到,而相伯先生好似與此事有關,在楚靈王的追捕中,相伯先生的隨身僮仆替他擋了一刀死了,從此相伯先生便與這楚國算是結了仇,接著他便去了秦國。”
陳白起聽完,愣了好大一會兒。
楚先王的嫡長子?他怎么會死了,她記得她分明將那孩子安置妥當帶走了,他為什么會死了?!
是誰殺了他…不,不會是相伯先生的,亦不應是他。
他沒有理由那樣做不是嗎?
心中雖然有許多疑惑,但陳白起考慮陸瑚一介外人知道的估計亦不多,而她再問下去估計會惹人懷疑,便收住了聲。
只是,想起這件事來,她心底還是覺得有幾分沉重。
陳白起其實一直不想再與過去有什么牽扯,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只因為她拖延一些時間去適應…她已經失去了“他們”這個事實。
“走吧。”陳白起道。
“這…不去打個招呼?”陸瑚眼巴巴地瞅著孤芳自賞的相伯先生,言語腳步卻是踟躕了。
難得遇上這樣一個機會,他真有點控制不住想上前傾吐一腔熱血崇拜的沖動。
陳白起猶豫了一下,她相信就算明處相伯先生是一個人,暗處亦絕對有守衛保護,她不想再橫生枝結,便道:“先生乃世外高人,他既是獨處一人,便是不愿意有人在旁叨擾,我們貿然上前打擾必不妥。”
陸瑚亦不是不識趣之人,但這個人是相伯先生啊,傳說中能辨鬼神,博古通今的大人物,讓他就這樣離去他確心有不甘:“可…”
或許是他們站的時間太久了,久到相伯先生不留神都能發現他們了。
他于花叢中望向他們,他先是掃了陸瑚一眼,接著在觸及陳白起臉上時,目光卻微愣了一下。
這少年…何以瞧著有幾分眼熟?
這是當然的,女版的陳白起跟男版的陳煥仙無異便是一對雙胞胎,鼻眼嘴的構造都相差無幾。
而正因為著這種難以辨別真偽的熟悉感,相伯先生率先出聲了。
“可是樾麓書院的學生?”
他的聲音溫溫淡淡,像一壺不燙的清茶,卻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陳白起與陸瑚不敢再遲疑,立刻上前請禮。
陸瑚自是激動與拘謹的,而陳白起則拿余光打量他。
昨日神色匆忙,又因諸多避忌,因此她不曾好好地看過他,如今再看,只覺許久見他了,他雖還是那樣仙梵佛性,卻失去了煙氣味,如一尊剔透無暇的琉璃,他似被病痛折磨的越發衰弱,原本合身的衣袍愈發顯得空蕩蕩的,面色是病態的蒼白,唇色卻有一抹詭異的紅。
那抹紅色的妖嬈,像陷入絕境卻孤傲從容的白鶴,白翎仙羽,弱態纖柔,哪怕死亡也無法帶走他的美,他眼神仍是堅韌而玲瓏萬千,留下的是一分慵懶,一樣動人心魄。
他變了。
陳白起從沒有這一刻那般確定過。
她所認識的那個相伯先生,與眼前的這個相伯先生相比,竟令她感覺到陌生了那樣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