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細雪密織一夜,天微亮霜寒,窗臺上已覆了一層水霧之汽,陳白起在夜深時心思凝重,翻復了將一夜至到天明方剛剛睡下,這一覺到再睜眼時時,只覺頭重腳輕,怕是稍感風寒了。
噯,自從“住進”這落魄的士子陳煥仙身上,便無一日不是倒霉落魄,受傷受累啊。
她扯了扯下滑于地的被子,沒辦法床太小,翻身動作之間容易踢落被子,跟昨夜姜宣換上的那一床又蓬又軟的綢絲被褥相比,她這粗制爛造的糙布被子既硬又扁,蓋在身上保暖性著實差上許多,昨夜既冷又潮寒沁骨,別提多難受了。
她覺得自己昨夜定是腦子抽筋了,不然怎么會拒絕姜宣一個如此誘人的邀請?
陳白起感覺姜宣已不在房中,剛一睜開眼,她床邊卻不知何時正悄然無息地停站著一人。
此人身材高大似塔聳,寬肩厚背,面目籠于陰影之中,正神色難辨地俯視著她的睡靨,陳白起乍一睜眼,便猛地瞅見一張放大的臉正懸在上空。
“誰——”陳白起瞳孔緊聚,射出精光,反射性便是一拳朝上揮出。
莫荊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五指一張,便如同一張大網抓住了她那軟綿無力的繡花拳頭,他一雙黑矅石般無光照的瞳仁冷冷地朝下逼視近她,那一嘴濃密卷曲的胡子幾近戳到她細致的面皮上。
“還真想不到啊…”莫荊呼出鼻息,陰陽怪氣喃喃道。
陳白起這才回過神來,微瞇起眼,認出了大胡子莫荊,她本能接話:“想不到什么?”
奇怪,這大胡子怎么會在這里?
陳白起哪怕是變成了男兒身,可靈魂畢竟還是女子,與一個大男人如此地接近,略感不適地將臉朝旁邊避了避。
“你說呢?”莫荊近乎尖酸地嗤笑一聲。
陳白起扯了扯嘴角,便抽出了自己尚在囫圇中的粉拳,所幸莫荊也并亦沒有想為難她,她一動,他便松開了手。
她說?他自是想不到她這瘸子有本事混進樾麓書院讀書吧。
陳白起被子里的身子只穿了一件薄棉單衣在內,這年代的衣服跟大布裹身體一樣,右下角繞過雙腿前側,包到身子左側去,再把大布左下角同樣繞過雙腿前側,裹到身子右側后方去,最后再用腰帶束住。
簡而言之,這衣服也只管上身不管下身,穿上時行走邁不開大步子的,也騎不了馬,最可憐的是冬天尤其不舒服,冷空氣從下邊鉆進去肆虐,腿子都凍青了。所以呢,一般小腿上都要包一個套,叫做脛衣——而脛衣只罩小腿,是從遠古時代的綁腿發展過來的,也叫做“绔”。(紈绔子弟就是這個意思。)
而陳白起自然并不習慣這種下半身風涼的裝束,她擅自改裝了一條褲子穿在里面,由于外面的那件袍子下擺夠長,可以罩蓋住下面的褲子,誰也不知道。
陳白起從被子下伸出一只手,一出被窩她手上裸露出的皮膚便冷出一串子雞皮疙瘩,她趕緊拽了件衣服準備往身上套。
“莫大哥,可否避一避讓煥仙…”
她動作利索,但語言卻不緊不慢。
“都是大丈夫,你身上有何處與我不同,需得避諱掩飾?”莫荊抱手面無表情道。
哪處都與你這魯漢子不同,你必須避諱!
陳白起亦面無表情與他對視,兩顆烏黑眸子一瞬不眨,這般強硬的態度莫荊前所未見。
莫荊:“…”
睜得那么大,是想比誰的眼睛更大不成,這倒霉孩子!
莫荊垂下眼,削薄的嘴角撇了撇,似譏諷一笑,便轉過身去了。
他聽到身后很快傳來悉悉窣窣的響動,似掀被穿衣的聲音,他又聽到“陳煥仙”問:“莫大哥何以會在此處?”
“為什么?”莫荊耳尖一動,聞身后動靜停下,便踅轉過身,壯碩的身軀背著光線顯得陰陰森森:“自然是因為…”
他頓了一下,似在醞醇著一個什么驚悚的鬼故事一樣,尾調拖得詭譎異長。
陳白起還是習慣以前那個沉默寡言顯得淡漠的莫荊,眼前這個“莫荊”就跟什么山間野鬼附身一樣,陰陽怪氣地說話飄浮令人心里發毛。
她神似寧謐湖水,靜靜地看著他,靜候其言。
不知為何,這樣的“陳煥仙”令莫荊心底先前的惡意捉弄像是一塊被煮沸的冰,化成了一汪軟軟的水。
一掃惡意陰瘆的語調神色,他斂正臉,轉過身朝著門口:“你且速起吧,你舍友早早獨自便去了書院,你睡得熟亦不見喚你一聲,便留下你一人,你在山中人緣倒是越混越差了。”
他這番突然打“小報告”的話莫名其妙,但令陳白起更莫名其妙的自然是他話中內容。
聽他的話中之意,好似知道她在樾麓書院所發生的事情一樣。
陳白起滿腹無語,那片刻不停的腦袋卻枝椏八叉地東想西想。
“至于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你很快便可知了。”
莫荊提步欲走,卻突然似想起一事,他又驀然停了下來。
“你的腿…我已治不了。”
背對著陳白起,莫荊吐出一句像壓在舌尖許久的話。
十分突兀,亦出乎陳白起意料的這一句話。
陳白起能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來了一絲異樣,類似…嘖嘆。
其實他之前陰晦莫深地跟她提過,她的這條腿難冶,而陳白起也從系統那里知道,戰國時期的醫療水平的確無法令她痊愈成正常人,是以陳白起明知莫荊懂醫術,亦從未開口求過他醫治。
聯系前后,所以…他特地一大早跑到這里,是為了告訴她這句話?
“生死有命,這世上強求不了的事情何其多,煥仙自當認命。”陳白起抿唇一笑,只是她嘴角略微下垂,卻是一抹漠然無動于衷的淺笑。
莫荊也聽出她的不在意,沒有失望跟黯淡,只有平和與全然接受,這令莫荊太陽穴處一抽,不知為何竟覺得心底有幾分氣悶。
“我治不好,這世上奇人諸多,總有人能治得好,如今你既幸運入了樾麓書院,你且好生讀書先。”
他忿忿地撂下這么一句話,便扇動門扉離開了。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
陳白起一怔,心中難勉驚疑這莫荊這番話中所飽含的深意。
她聽他這話的意思,莫不是…他準備遍找神醫來想冶好她?還是她自視甚高,誤會了?
陳白起摸摸額頭,她沒發燒吧,想來莫荊的話怕是幻覺吧。
這莫荊為何突然如此慷慨助人了?這無全不符合他一慣的自掃門前雪的形象啊。
昨夜因變身一事又遭遇了一連串事情沒心情吃東西,一大早上沒有了姜宣的安排早膳,陳白起這個初初上山的人亦不知道去哪里吃,只能自己從系統內掏出干糧來啃了。
一番洗盥好了,陳白起凝視著盆中水面浮現出的一名談不上俊美卻白玉無暇的少年,微微一笑。
終于踏上正途的第一步了,如今,她的生命安全終于得到了普通人該有的保障,不會再有人因過去的隙罅與過錯來迫害她、委屈她,她的人生亦可以重翻一面了。
陳白起打開“區域地圖”,她記得山長有交待今日“新生”要在辰時到新生殿內集合,如今已過卯時了,她動作還需得加緊些才行了。
新生殿亦喚“觀瀾堂”,離陳白起居住這“竹林宛”有一段路的距離。
這“竹林宛”陳白起本以為乃平日里接待外來生客,但后來一想估計不是,因為其它的外來士子并不居住在此處,只有陳白起跟姜宣特例,況且這“竹林宛”后方山谷的竹林乃樾麓書院不成文規定的禁地,如此一來,陳白起猜測此處怕是用來招待外來的“貴客”,而她估計是沾了姜宣的光,才會被一道安排在這里暫住。
而所謂的“貴客”,她猜測如齊國公子宣、孟嘗君、秦國公子溭等人。
陳白起驀然一驚,她站起來,面色忽暗忽明。
這“竹林宛”既是用來招待貴客,接道理來說,為保障他們的安危或者為招待他們,必是有“人”存在的,這些人既然她在明處沒瞧見,會不會是在暗處?
那,她昨日變身一事…會不會被人知道了?!
陳白起一思及這個,便覺得自己半個身子似浸入冰水,半個身子被火烤炙著。
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昨日之事頗有蹊蹺之處。
這贏溭在竹林中翹首以盼刺客,刺客來了但竹林卻并無援手或者其它什么人,或者人早被他調走了,或者是…被刺客給弄走了。
如此一來,她的秘密或許并沒有暴露亦不一定。
經此一事,無論她猜測得對與不對,陳白起都決定以后行事需更謹慎才是。
陳白起的瘸腿自從擦了姜宣給的藥,基本上好多了,只是這扭曲的關節是很難恢復的,哪怕表面的傷好了,內在的傷卻難以痊愈。
陳白起發現當她是“陳煥仙”的時候,這腿傷嚴重些,但當恢復女身的時候,估計是有麒麟血脈加成的作用,她的腿傷便好上許多,基本上只要注意便不易被人查察出異樣。
因為腿傷的緣故,陳白起行走起來勻速緩慢,她根據地圖一瘸一陂地朝著“觀瀾堂”而去。
莫荊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他說姜宣獨自一人去書院沒喊醒她是因為她人緣差,實際上陳白起明白定是昨日她的冷淡態度得罪了姜宣,當時她因為楚國誅殺令牌一事心事重重,忽略了他,必是令他那一顆心高氣傲的脆弱心靈受了委屈,第二日方才會丟下她獨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