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威一喝,震叱四方,孫先生、勛翟等人立即掩目退避三尺,拱手揖禮做惶恐狀,不敢再噔噔直視。
后卿仰頭,此時城樓上空烏云曠逸散去,刺目光線傾瀉而下,他一手掩于眉間,舉目抬望著公子滄月的位置。
虛虛蔭蔭的光線從指縫間透射入他面孔,日光炯碎,陰翳爬上他五官尤其優美似畫,該滿則滿,該留則留,仿佛用最名貴最珍稀的水墨熏染,無一不流暢行云流水,無一不精巧雕琢瑰麗華美。
其額上銀飾嵌一塊水滴紅寶石,一頭柔軟而順直的青絲披于一身,映襯著陽光呈現一種青藍色光暈,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鸞翔——當真是鬼谷后卿,舉世無雙。
他啟唇,空逸如陽片一般薄透的聲音掠過上空:“至馬娑坡一役,久不聞公子滄月征討八方的消息,還以為你已不再拓跋疆場,安心于一隅當一位悠然公子,如今一見,虎魄雄心,倒也風彩依舊啊。”
陳白起白目光倏地射向后卿:“…”丫的,好毒舌。
若非不是于馬娑坡一役被他給滅了威風,馬前失蹄,正巧撞入楚陵王野心勃勃欲剝其兵權卸其軍職,他豈非變成如今這種只能蝸居矩陽不敢輕舉妄動,就算大材小用跑來平陵縣莫高窟剿個匪也得暗箱操作,避人耳目?
原以為被后卿一刺,公子滄月定然會勃然大怒,但實則,他反而冷靜了下來,他袖底掐緊蜜蠟佛珠,咳,至少表面冷靜下來,他面容一笑霎時滟色大甚,眉心誅紅,似一瞬便湮滅了光芒。
“后卿,馬娑坡一役你離間了我楚軍與魏軍后援,又伙同奸佞莫敖蛞申假以書信繳吾輜重補給,百般狡詐,機關算盡,亦不過僥幸勝一籌罷了,倘若非最后楚陵王軟弱懼以齊魏之勢急召吾等返朝,你當真以為本君會怕了你?”
后卿亦笑了,其一笑,美色亦是不遑多讓的:“手下敗將…何以言勇啊。”
簡單幾字,字字誅心。
這兩位長得再美,猶如仙人下凡,其它人亦是不敢多看的,只因前一刻癡癡然覺得光芒奪目,下一刻等著的便是被其鋒芒利刃刺得心驚膽顫,自道君威不可測啊。
一聽“敗將”二字,其深深的屈辱與過往最沉重的一幕幕壓上了公子滄月雙肩。
公子滄月倏地冷下面容,獰笑一聲:“吾雖敗之,卻仍舊乃堂堂楚之公子,而你…臣事君,猶子事父,面容雖風光月霽,然其內心卻小心戚戚,尤如你這般狡詐陰險之輩,翻臉無情,難怪會事主如換衣,上一年事魏主,下一年便事趙主,此番朝三暮四之輩吾為之不恥,輸與你這般無恥之輩,本君備感恥唇,這一次,且看鹿死誰手!”
陳白起目光驀地微訝地轉向公子滄月:“…”呔,主公,亦毒舌也。
瞧這字字陰險、小人、狡詐、不恥用的,完全將后卿游走于各諸侯國君仍游忍有余之政治手段,變成一件事主不忠,如歌姬接客般朝三暮四之低俗之事,這般毀之、謗人,還擺出一副我不屑與你相提并論,她便是不信,這樣后卿還能夠談笑風生、無動于衷。
后卿果然收斂起了笑意,他那一雙比墨淺一分,比綠深一分,類似某種剔透月光寶石般盛蕩著銀輝的雙眸,看似平和卻流淌著某種極幽極深的水色,他呡唇一靜,便似生長于深淵峭峭壁驚鴻一瞥的幽冥之花,詭譎、危險又吸引。
然偏偏他一身通透的氣質卻澄清而暖陽,像某種與生俱來陰暗的伴生物,它被襯托得美好地令人忍不住去靠近、去觸摸、去感受…
再被翻臉無情狠狠地傷害。
所有的美好,就像吸引飛蛾撲火那一刻燦爛奪目的光,是那樣被憧憬的美好,然真正等待的卻是灰飛湮滅。
這便是后卿的本質。
而看清他本質最清的,在場莫過于公子滄月。
后卿不與他爭辨這個話題,他旋展于陽光下略感透明質感的睫毛,嘴角微微翹起,反而不經意提起另一件事情:“聽聞你方興兵剿毀了莫高窟的狄戎盜賊?可尋到什么能夠克制某最后設于馬娑坡的那一道防線陣法。”
公子滄月倏地一下瞇起雙眸,神色遽厲,而其一眾滄月部眾則大驚失色。
這鬼谷后卿常被人譽為“當世鬼谷后卿,九天攬月之世無雙”此不僅贊其容貌極佳,亦是稱贊其能力。
他當真生得一雙“妙耳”,他們莫高窟剿匪之事于大前日,這一來一回不過區區四日時間,城中尚未收到確信,他的信息竟如此靈通?!
后卿聽到城中傳悶響塔塔的震動地面的腳步聲,知道于談話間公子滄月等部眾早已聯絡了附近四個城邑士兵,整裝待發,集兵于城門之前,殘死搏斗。
他眼神輕勾,淡聲道:“既然你說想要洗恥,那某便給你一個機會,明日午時某將會攻城,希望到時候你仍舊能夠如此滿口小人、君子地牢守住這一座城…”他頓了一下,瞥向另一邊以其馬首是瞻的陳白起,不知不覺嘴瓣含笑,字字珠璣:“與你身旁的那一位…”
后卿語訖,便重新復上斗篷,振臂一揮,寬大的斗篷鼓風而起,衣擺似一片黑色羽翼揚灑飄飛,趙國三軍當即鳴金收兵掉轉頭,朝遠處齊聲一喝,其聲如嗥,遠遠傳去,那蓄勢眈眈的步甲部隊則退兵返營。
離平陵城廓十公里外,趙軍正在安營扎寨,搭建帳蓬的、埋灶造飯的,一片忙碌景象。
后卿與戚冉信步走上一個山坡,透過夕陽眺望著不遠處一片貧脊干裂的田地,那里曾有三道干涸的河流于那里交匯,遠遠看去像一個“之”字,與更遠處便是平陵縣城墻,那如一條沉睡的臥龍般矗立一片黃土之上,牢牢地守護著城中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