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瑤輕輕笑笑。冬泉蒙霧般水遮霧繞的一雙黑漆漆的眼眸略微上翻,不看人了,略失神盯著門外房梁上的一窩黑燕。
愛他的人多了。缺秦鹿一個?
何況這等喜愛斷袖、相公、兔子爺,硬生生把女子玩壞愛上男兒身的腌臜物什,也向來看不進他的眼里。
蔣紫秀頓了一下,小心道:“聽說天官爺應了榮國府鳳奶奶的約,那王大奶奶的生辰之時,您卻是要過去走一場的。我家王爺分外不悅。他邀您好幾次,您凈是不許?”
明顯要探口風來著。問話的明地里是蔣紫秀,其實是北靜王。
公孫瑤不能拂了北靜王的面子,多多少少的,怎么著也得有個一二三的說法出來。
所以公孫瑤略微發怔。
他知道北靜王的喜好,或者可以說,他知道整個盛京城所有王公貴族的喜好。
他本是個聰明的妙人兒,把自身的‘大秘密’隱藏好了,‘小秘密’也很少透露出去;他如此受人喜愛,萬人追捧于他,偏偏左右逢源,提高地位的同時搏得了一個潔身自愛的好名聲。真的萬分困難。
而如今又是一個大檻——北靜王水溶要逼迫于他,想要褻玩于他。
“罷liao!”公孫瑤喟然長嘆,一口戲腔拉得極遠。
他搖擺如云水袖,小碎步、姿態優美的奔出十幾米,帶著三分的頹然,四分的凄涼,最后的三分便是他幾可讓日光失色的淡淡輕傷,闔口淺唱:
“一顰一笑涂紅唇;一跪一拜入凡塵。本是匆匆過路人,何必縱容一廂深?
粉墨畫皮起承轉合看官笑;
戲子灼灼青衣夭夭醉人嬌!
卸下臉譜?
卻傷痕道道…
摔了琵琶斷了琴弦幾人嘲?
摘了鳳冠脫了霓裳為人笑?
幾度淚眼,
怎難辨真喬………”
公孫瑤的戲腔很美,詞曲讓人心醉。
蔣紫秀沒有聽過這個,知道是新戲,巴巴的豎起耳朵聽。他也是北靜王身邊的貼心人兒,頭腦靈活,沉醉片刻便是深入琢磨:
“卸下臉譜傷痕道道?幾度淚眼難辨真喬?”
蔣紫秀恍然大悟。如見鬼神,竟是無比驚恐的盯著公孫瑤一張美輪美奐的臉。
早知道公孫瑤從來不肯卸妝,三百多身金絲銀線并劍南道最細錦絲織造的戲服輪換著穿,從未穿過戲外的衣服;公孫瑤也不肯卸妝,從臉,到脖子,乃至一雙比世間女子更要曼妙的小手兒都覆蓋濃妝,讓他添了無數光彩。
還有人說:公孫天官的身子上都覆蓋濃妝,自三歲起從不間斷。
所以他的皮膚早就被胭脂水粉腐蝕壞了,萬不可打他的主意…
“傳言竟是真的?”
蔣紫秀脫口而出,連忙捂嘴,怕傷了公孫瑤這等妙人的小心腸兒。
“真~~~~得………”公孫瑤的戲腔更長,黛顯微愁,水袖遮面的無比妖嬈。
蔣紫秀聞言,一撇嘴,要哭。
比如他,再比如公孫瑤這般神闕天宮里的人物,最重要的不就是一張讓人喜愛的臉么?
他嫉妒過公孫瑤。如今唇亡齒寒,兔死狐悲,要摸自己的臉,想著有一日他的皮膚也壞了,被胭脂水粉害得坑坑洼洼,胭脂水粉也幫他遮蓋不住,他的下場如何?
以色侍人,終歸不是長久。
“一抹閑愁上眉梢;水袖遮面滿城笑…以天官爺您的名聲、風姿、戲能,一顰一笑早就能惹得滿城風雨,卻仍是如此。我…”蔣紫秀覺得自己和公孫瑤相似,想說幾句好聽的。
卻說不出來,奔至雅間,沖泡了秦鹿剛才品嘗的好茶過來。
他想給公孫瑤奉茶,只在此時、此刻,真的把公孫瑤當成自己人招待一番。但是出來后,卻發現公孫瑤滿身的戲骨已然僵硬,如木如炭,像被天雷打焦了一般?
“我的手?”公孫瑤仍以水袖遮面。
眼前恰好是剛才抹過容光煥發膠的手背部分。他常年化妝,濃施粉黛,都說久病成良醫,立刻發現容光煥發膠作用后對皮膚的不同效果。
他感覺到很細很膩的刺人疼痛,但是并不傷人,而是修復;
他看到涂抹過的部位不像胭脂水粉那般的細膩可人,而是帶了一層薄薄的膜,水潤剔透,硬是讓皮膚增色七分。
而且這種水潤剔透,使勁擦拭后也不會消褪?
“我…我回了。”公孫瑤的心里纖腸百結。他既驚又喜,思緒紛亂。
也不喝茶了,步履蹣跚的慢步離開。
公孫瑤的宅子在西城。
距離皇城不過幾里的距離,周圍又巧妙的避開了王公大臣聚集的貴氣。草木幽深,小橋流水,是難得的鬧中取靜之地。
大門緊閉,他進去,院子四開。里面沒有丫鬟和仆役,全都是戲子。
最外圍的幾個戲子聽見門響,青、白、粉黛,各色飛袖中隱現寒光。看見是他才放松了,吊起了嗓子,腔調讓人心醉。
“大宗師安好。”戲子們對公孫瑤打著招呼。
粗、啞、沙、沉;柔、媚、細、嗲。各色的戲腔此起彼伏。
若是外人聽了,只以為都在戲中,真實的情況卻只有戲子們才知道了。
公孫瑤一路走去,直奔閨房之中。他面如沉水,一絲不媚,虎一般的威勢讓他此時的打扮宛如巡視邊防的巾幗大將。
等到關閉房門,突然面目幽怨,從喉嚨處摳下一塊拇指大小的假喉結。
隨后梳洗干凈,露出瓜子臉、櫻桃唇、精致小鼻。
他,或者應該說她,此時是巧笑嫣兮,美目眇兮,齒如瓠犀,真面目足可讓時間所有的登徒子不能自已。型號比濃妝更美。
偏偏臉色暗黃,帶著暗斑和黃點,讓一個絕世佳人變成了黃臉婆子,讓人入目可嘆…
“我三歲入了天下十方,四鬼六道,為六道之戲。”
公孫瑤對著銅鏡梳洗,鏡中倒影讓她不堪忍受。眼瞼低垂,幽幽的對自己道:“天下十方,魑魅魍魎和僧、道、佛、出塵隱士、戲子和娼妓,全都要泯然眾人。不能肆意斂財,不能無差別害人,不能謀天下福祉…我不信,以為女扮男裝就可以了,哪知道這該死的世道,他們連男人都不放過!
所以我用妝容遮掩,胭脂水粉從未落下。
即便用上好的藥材滋補了,沒有得一張坑坑洼洼的臉,好好的一張臉也變成了這般模樣?”
兩行清淚睜眼落下,公孫瑤連忙擦拭,猶豫良久,不知道該不該使用秦鹿贈送的容光煥發膠。
她知道容光煥發膠的效果不錯,但是沒有在臉上使用,害怕希望過后就是失望。
更擔心皮膚好了,被人垂涎時她能如何?要殺人么?
“算了,只用一次,我試它一次。”公孫瑤勸說自己。
她把膠液抹在臉上,不知道用法,只能嘗試著等到膠液干涸,皮膚發緊。
她無比忐忑,胸口小鹿亂撞,仔仔細細的把干涸的膠液清洗干凈。又閉著眼抬頭面對銅鏡,悄悄睜開一絲絲的眼皮縫隙…
“秦鹿!”公孫瑤猛然間的嬌聲細喝。
弱質纖纖的小手揚起,
繼而落下,把西方傳來的鐵力木制的梳妝桌子拍下了兩寸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