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與云白,都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暖暉。
墻外有孩童嬉鬧,鬧聲和著飯菜香飄過墻頭,生機盎然。
新賃的宅子周圍很熱鬧。
魏少游說雖然不夠清凈,但萬一她在家里有什么事,也有鄰里照應,等他拿到那五百兩,再換個她喜歡的地方買座自己的宅子。
這說話的口氣,好像他是養家糊口的——
她晃了晃腦袋,甩開這些多余的想法,低頭取針理線,繼續繡未完的一叢蘭草。
這是她新找的活計。
入住新居的第二天,魏少游就出門了,去賺那五百兩。
魏少游離開后,她硬著頭皮上街市問了一圈,終于在一家繡莊問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不能一直依賴著魏少游,也不能讓他為了養她一直在刀口舔血。
她總得學會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從前在池家,池棠的貼身小物都是她親手繡制的。
繡活確實很適合她。
繡莊老板是個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對她的手藝也很滿意,甚至愿意以優厚的條件同她簽訂長契。
但是她忍痛拒絕了。
魏少游拿著做賞金獵人得來的二十兩給她時,玩笑似地說:“這二十兩就是你的賣身銀,你現在賣給我了,沒我的允許,不許跑別家去做活!”
她想著,就算要簽長契,也得先等他回來再說。
他說過,七天內一定回來。
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
她有些心浮氣躁,幾次出神忘了下針。
“咚咚咚!”門突然敲響。
她正心中一喜,卻聽到一個脆響的聲音喊道:“君姐姐在嗎?”
不是他…
她收起失落,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名布衣少女,十五六歲,烏發紅唇,眼眸清亮,花兒一樣的年紀,不施脂粉也很動人。
這姑娘她認得,就住在巷子口,叫何小寒。
她出門路過巷子口時,經常遇上何小寒。
遇上時,何小寒都會熱情地同她打招呼,是個活潑熱忱的性子。
何小寒手臂上挎了一只籃子,甜香撲鼻。
“家里新蒸了絲絲糕,阿娘讓我給君姐姐拿一點呢!”何小寒笑盈盈道。
她感激地笑了笑:“多謝了,”遲疑一下,問道,“要不要進來坐坐?”
她一個人待著也是胡思亂想,有人說說話也好。
“好啊!”何小寒高興地點頭。
進了門,目光一掃,仿佛隨口問道:“君姐姐一個人在家?”
她“嗯”了一聲,將何小寒迎進屋奉茶,又取了碗碟,將絲絲糕切成恰好入口的小塊,擺在碟上,送到何小寒面前。
何小寒看得目瞪口呆:“君姐姐…你、你是哪里人?”眼中甚至有了敬畏。
她沉默片刻,道:“江南人氏。”
“江南女子都像君姐姐這樣溫柔美麗,像畫里走出來一樣嗎?”少女語氣中帶著艷羨。
她莞爾一笑:“何姑娘過獎了。”
“怎么會來成都呢?”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便沉默了下來。
何小寒也感覺到自己問錯了話,忙轉移了話題。
“…我今天上街,聽人說新帝已經立后了——”
“新帝?”她驚愕得打斷了何小寒的話。
何小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點頭:“是啊!”恍然大悟,“你不會還不知道先帝駕崩的消息吧?”
她真的不知道。
這半年來多在山野間,這才第一次進城。
那個皇帝駕崩了?
“新帝是誰?”她忙問。
“當然是原來的太子了!”何小寒說。
她松了一口氣。
“我聽他們說,新帝娶的皇后就是那位池狀元的女兒,那位池狀元聽說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他女兒一定也是個大美人,難怪新帝這么迫不及待要娶她…”小少女提起這種風流情事,眼里便如夢似幻起來。
她卻聽得心里鈍鈍地疼。
姑娘嫁人了,她還是沒能陪姑娘出嫁…
十幾年相伴,她從小就認定自己會追隨姑娘一輩子,縱使認回杜家,也約定日后她入宮為女官,繼續作伴。
可她終究是可恥地逃走了,連告別都沒有。
這世上,她最對不起的,就是姑娘了…
也許日后,她還能找回勇氣,回去見姑娘一面。
那時,姑娘已經是皇后了。
不,現在就已經是皇后了。
真好…
“…君姐姐是同兄長一起住嗎?”突然聽見何小寒問了一句。
她一時怔怔,沒能反應過來。
“那天你們搬進來時,我恰好路過,看到還有一位小郎——”何小寒臉紅了紅,“那是君姐姐的兄長嗎?”
她心中一冷,盯著眼前的嬌羞少女看了一陣,搖頭:“不是,是我家主人。”
她有什么資格與他兄妹相稱?她有什么資格不高興?
說了一會兒話,天色就暗了。
沒有問出魏少游的下落,何小寒也只能起身離開。
關上門,她倦倦倚門,回味著何小寒離去時的祈盼和惆悵,不知怎么,有些羨慕。
“我什么時候成你主人了?”身后懶洋洋相問。
她猛地轉身,看到他風塵仆仆站在屋檐下,抱臂胸前,臉上似笑非笑。
“你、你回來了…”她磕磕巴巴說了半句,不由自主笑了起來,心里說不出的歡喜。
魏少游臉上本來有些陰陽怪氣,一見她笑,也笑了起來,搖搖頭,面上露出幾分無奈。
“說好七天內回來的,可不得回來?”他往臺階上一座,就地仰躺下來,喟嘆道,“家里得有一把躺椅,趕路回來躺一躺多舒服,冬天還可以躺著曬太陽。”
她忙道:“我明天去買!”
他抬了抬頭,含笑看了她一眼,道:“去給我沽點酒來,饞了!”
她立即轉身,卻跑進了廚房,很快捧出一只酒壇,眸光閃閃地看著他:“酒已經買好了!”
魏少游驚訝地坐起身,問道:“下酒菜呢?”
她放下酒壇,又跑進廚房,沒過一會兒,端出一盆熱水。
魏少游忙起身接過水盆。
“你先洗把臉,我去把菜端出來!”她匆匆忙忙又跑開了。
魏少游看著她跑進跑出的忙碌身影,怔愣著沒有動作。
她擺好酒菜,又跑來替他擰干帕子送上。
他接過熱乎乎的帕子,按在臉上,狠狠地揉了一把,拿下時笑道:“怎么準備得這么周全?”
她臉上有些熱:“你說過七天內一定回來的,今天第七天了…我就備上——”
“那我要是前幾天回來,豈不是沒得吃?”
她抿唇一笑:“每天都有準備啊!”
魏少游看了她一會兒,笑道:“你不是真把我當主人吧?說好的一仆不事二主呢?”
提起這個,她目光黯淡下來,輕聲道:“太子登基了,我們姑娘做皇后了。”
魏少游點頭:“我這幾天也聽說了。”
“她從前說過,等她做了皇后,就讓我做她的尚宮…我說過會一直陪著她,可我食言了…”這些難過,只能對著他說。
說什么拋棄過往,可過往也不是一味不堪,也有值得她珍藏的。
只是當初心如死灰,便把這些都拋棄了。
現在想起,不舍如刀割。
“這樣說的話,我也食言了,”魏少游提起酒壺,將面前的碗斟了一半,“我原本說要為小師侄送嫁的,也沒能送上,該罰!”
他端起酒碗,卻遞給她:“你先自罰一碗,接著我也自罰!”
她怔怔接過,也沒多想,就聽話地喝了一口。
然后就被嗆到了。
她為他買的是那日他在酒樓點的酒,沒想到這樣辛辣,嗆得她咳嗽不止,連眼淚都咳出來了。
魏少游看得哈哈大笑,接過她手里的碗,一仰脖就喝干了。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手里那碗酒,忽然有了醉意。
“魏少游…”她撐著額角聲音軟軟地喚道。
“嗯?”他放下酒碗,倚著桌子傾身靠近她。
“我不是二十兩賣給你了?”
他失笑:“我買你做什么?”
她慢吞吞挨蹭到他身邊,抬起手,摸了摸他被利刃割破的袖子。
“以后別再出去了,”她正色道,“我可以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