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坊池宅的西南面原來有座茶樓,坐在茶樓二樓靠窗的位置,原本可以看到池宅大門。
以前董原就多次守在那里,借著一株桂樹的掩護,企圖偷看心儀的朱美人。
結果美人沒看著,發現另一個偷窺池宅的人——這些都是老黃歷了。
后來那座茶樓就被太子殿下拆了。
但是那株桂樹因為有了百八十年的歲數,池棠在家里也常能望見樹冠,有點說不清的小感情,就央著太子殿下手下留情留了下來。
現在她就又望見了樹冠,以及樹冠上的人。
桂樹常綠,枝葉又繁茂,池棠瞇起眼睛,也看不清樹上人的面容,只依稀看到一抹白色。
雖然看不清,她卻直覺地猜出了那人是誰。
“去看看!別讓他有機會使壞!”池棠吩咐道。
今天池宅的護衛是客人的十來倍,她會怕?
步入東房,琴音隨即響起。
池棠彎唇一笑,和著樂聲緩步走到榻前,端端正正跪坐。
“一人撫琴啊…是誰是誰?”陸子衫再問。
池棠招手讓她附耳過來,低聲說了幾個字,見她驚呼出聲,不由笑得更加得意。
明明是再雍然雅正不過的樂曲,聽在她耳中,卻莫名品出一絲柔情。
嗯…怎么好像還有一絲雜音?
琴音響起時,作為主人的池長庭正迎正賓陸子衿入內,聞聲,兩人均是一怔。
池長庭作為習武之人,一聽就覺察到了不對勁,立即招來侍衛吩咐道:“去那邊看看,不可擾了及笄禮!”
侍衛奉命朝門外跑去。
陸子衿望著侍衛離去的身影笑了笑,道:“奏樂和音罷了,當無惡意。”
琴音兩道,一道自禮堂傳來,一道自門外傳來,禮堂中奏樂的是及笄禮上的樂者,門外那道不請自來,卻和得天衣無縫,琴藝之高反在樂者之上。
“也不是誰的好意都值得接受。”池長庭冷笑道。
秦歸這種人的好意,還是敬謝不敏了,誰知道后面還跟著什么陰謀詭計。
陸子衿笑笑,沒再說什么。
池長庭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繼續將她往里迎,口中忽然低聲問道:“老夫人昨日進宮了?”
陸子衿“嗯”了一聲,沉默片刻,道:“當年池侯出使波斯的隨行人員,不如薦一份與我。”
“決定了?”
“今日當稟過太子。”
說話時,已至階下。
池長庭略一點頭,抬手道:“先生請!”
池棠在東房,聽著那一縷雜音,總覺得不太舒服,但及笄禮馬上要開始了,她也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莫名緊張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父親在外同賓客說話,隨后提到了她的名字。
陸子衫作為贊者,先一步出了東房。
池棠深吸一口氣,踩著樂聲走出。
當她邁出門檻的一瞬,樂聲仿佛瞬間柔緩。
那種情緒的變化連池棠都感覺出來了,她忍不住朝禮堂一角的屏風后望去。
屏風上模糊地映出一團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池棠卻微微紅了臉,特意端正了下姿態,朝著禮堂正中走去。
行禮,跪坐,梳頭。
而后是初加。
初加,加笄,捧笄的侍者是池珠。
池珠的動作小心到有些拘束,仿佛怕掉了手里的東西。
池棠看得想笑,忍了忍,又覺得想哭。
她曾經很不喜歡池珠。
在那個幾乎如夢淡忘的前世中,池珠于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
前世她剛進京時,見得最多的是池珠。
那時池珠看她,目光還十分別扭,既排斥又好奇,還有抹不去的憐憫。
池珠經常會來看她,好像想同她說話,卻又找不出什么話,每次都待不了多久就走了。
后來池珍被退婚,池珠那句“你克父克母,還要克得我姐姐沒了親事”,就成了她的夢魘。
她和池珠也再沒說上過話。
重生之后回京,她也不喜歡池珠。
大約是因為前世的陰影,也可能是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合。
但是再不合也是一家人,她也不可能為了前世一句話就如何如何報復池珠,只是淡淡地處著,竟不知不覺也處出幾分感情來。
當她困在后宅一方小院時,一句話就能將她擊潰,口不擇言的人即成大惡。
可當她走出前世的小院,再看前世的人與事,便覺截然不同。
人無完人,不是所有對你不好的都是壞人。
池珠至今也總是與她不合,會說些讓她生氣或者難受的話,但也僅此而已。
當年玉華山之變危急時,池珠陪在她身邊;今天她及笄成人,池珠也陪在她身邊。
池棠沖她笑了笑,她仿佛下意識想翻白眼,又意識到場合不對,心虛地左右瞄了瞄,隨后格外端正著神色姿態站在池棠一側,等著陸子衿上前。
陸先生今日穿了一身曲裾深衣,清瘦修長的身姿不似尋常女子柔美溫婉,她拿著發梳的姿勢也如執卷握筆,風姿逸宕。
池棠突然想起前天夜里,先生問爹爹要西域諸國卷宗。
爹爹說,先生是個胸有丘壑的女子。
當初在吳縣,人們提起先生孝滿大歸時,談論的無非是她與親父的疏遠、與繼母的冷淡,又或幸災樂禍地猜測她會再嫁誰家。
卻不知她的歸來,是為守陸氏榮光,是為平江南之患,是為正新朝律法,是為求天下治世。
先生這樣的女子,若囿于后宅方寸之地,實在可笑。
如今她又將目光放向西域,不知要作何舉動。
池棠想想就覺得激動,不由仰慕地看著陸先生。
陸子衿看到她的目光,啞然失笑,為她插上發笄,依照禮儀說了幾句祝辭后,輕輕扶了扶小姑娘纖細的肩,微微一笑,回到原位。
初加結束,池棠回東房更衣再出,拜父親養育之恩,隨后便是二加。
二加,加簪,捧簪的侍者是薛箏。
池棠雖然請了薛箏,但心里還是有些別扭,一直沒有去看她。
薛箏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兩次,隨后也沒再看她。
待加完發簪,池棠抬頭時,才快速地瞄了薛箏一眼。
這一眼,卻令她愣了愣。
薛箏正專注地看著陸先生,那神情,仿佛是…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