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既然落到梁帝手里,即便他因為對方的話已經投鼠忌器,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他也絕對不會放棄掌控這顆棋子在手。
所以——
他給出的命令是他會叫人送武曇回大,而并非是放武曇自主離開。
陸啟元帶著武曇一行從宜華的寢宮出來,卻并沒有直接送他們出宮,而是回到前朝,暫時找了一處宮殿讓他們等候。
他什么也沒明說,武曇也能猜到梁帝的打算,所以她半點也不著急,就坐在殿中安靜的等。
這邊王皇后到底是被武曇的一番話亂了心神,從宜華處出來之后就立刻坐上輦車回自己的寢宮。
武曇潛入皇宮來的消息是她宮里一個二等宮女密報給她的,她現在急吼吼的趕著回去找此人再度確認消息來源。
然則——
她儀仗還沒回到寢宮,隔著老遠卻發現已經許久不曾來她宮里的梁帝的鑾駕居然就停在大門口。
她與梁帝同歲,在這佳麗三千的后宮里,早就人老珠黃,再加上前太子梁元斌的事惹怒了梁帝,梁帝對她有所遷怒和芥蒂,他們夫妻之間這近乎二十年來都是貌合神離。早些年,每月初一十五,梁帝還會依例過來,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給王皇后留點地位和體面。他縱然已經和結發妻子離心,但是作為一個帝王,他也深知后宮女子的心思,他縱然沒想繼續抬舉王皇后,也不會讓后妃覺得他有廢后的打算,省得她能生出狼子野心來,把后宮搞得一團亂。
只要王皇后的地位看上去還是牢固的,他的后宮起碼不會起火。
王皇后也知道他是拿自己當擋箭牌的,可是她兒子不成器,又早早的歿了,既然梁帝覺得她有利用價值,還愿意把她擺在這個后位上,她就樂見其成,大家互相利用唄。
只要她穩坐了后位,就算兒子沒了,也可以再從宗室里物色可以掌控的傀儡,另行謀事。
就因為各懷心思,所以這些年來,帝后之間仿佛也達成了一種默契,無需言明,卻誰都是按部就班的過,沒壞過一日的規矩。
而自從三年前梁帝因為邊境戰敗一事動了肝火,一場大病之后就不再臨幸后宮,在那以后同樣也懶得往王皇后這里做樣子了。
現在時隔三年之后,梁帝的車駕又停在了她這寢宮的外頭,王皇后看得突然一陣恍惚,恍如隔世。
“娘娘,是陛下…”金嬤嬤也大為意外,還以為她沒看見,就湊近肩輿低聲提醒。
王皇后定定的望著停在前面的車駕,唇角牽起一個冰冷至極的弧度來:“呵…”
蔣嬤嬤沒聽見她有任何的指示,就也不再多言,又退開了一邊跟著。
王皇后的儀仗最終停在了寢宮外面。
金嬤嬤上前扶著她從肩輿上下來,主仆一行浩浩蕩蕩往寢宮大門口走。
梁帝的儀仗停在那,他人卻沒在輦車上,顯然已經進宮里去了。
王皇后抬腳跨進了院子,就先側目給金嬤嬤使了個眼色:“打發丫頭們都下去吧,再去把逢春找來。”
逢春,就是之前給她通風報信的那個二等宮女。
“是!”金嬤嬤略頷首,轉頭目光凌厲一掃,下頭的宮女太監都會意,自覺退下了,而她自然不能讓王皇后身邊完全沒人,自己沒敢擅離職守,又給隨行的一個大宮女寒玉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找逢春過來。
寒玉點點頭,悄無聲息的趕緊快跑離去。
金嬤嬤扶著王皇后進了正殿。
彼時那殿內就只倉促的點了兩盞宮燈,主仆兩人剛一腳跨進門去,王皇后張了張嘴:“臣妾…”
想要請安,卻第一眼就看見自己留守宮中的另一個大宮女寒竹正匍匐在地,跪在梁帝腳下。
梁帝背對著門口,因為他今天只穿了一身暗色的便服,加上這殿內光線很暗,所以之前隔著院子王皇后才一眼沒注意到他是站在這殿中的。
此刻他聽聞腳步聲,驟然回頭,眼中光芒陰鷙的抬手就給了王皇后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
梁帝年紀大了,現在身體又不好,這一巴掌甩出去,其實力道不算很大。
王皇后的腦袋只是朝旁邊偏了一下,甚至都沒有頭暈眼花。
只是——
他們夫妻幾十年,縱然貌合神離,梁帝也一直給足了她體面,從不曾當面動過她一指頭。
這一巴掌,到底還是讓王皇后臉上火辣辣的。
她怔愣著,捂著臉緩緩抬頭看過來。
跪在地上的寒竹本來是不敢抬頭的,但是被這動靜驚動,轉頭看見皇后娘娘居然挨了打,心中驚懼之余當場就哽咽著哭了出來:“娘娘,逢春…懸梁了…”
梁帝前腳過來,知道她是王皇后的心腹,直接就叫人按住了她追問給王皇后線報的人,她自知扛不住,自然就招了,結果奉命去尋逢春過來回話,找到逢春的住處卻發現早就掛在房梁上,尸體都冷透了。
逢春剛過來王皇后面前告密領了個大功勞,扭頭就吊死了…
傻子也知道這事情必有貓膩。
寒竹也無法,回來復命的時候果然就見梁帝的臉色瞬間灰敗下來,即便對方沒有質問她,她也嚇得兩股戰戰,直接跪在了地上再就起不來了。
現在王皇后剛一回來就挨了巴掌,她當然知道必然還是因為這件事,所以趕忙就脫口道出了實情。
王皇后本來是因為梁帝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心中悲憤惱怒,然則情緒還不及調動到臉上,聽了這個消息就如遭雷擊的狠狠一愣,瞪著眼不可置信道:“你說什么?”
寒竹用了最大的勇氣克制,聲音也還是抖抖索索的,又再重復了一遍:“方才陛下過來,奴婢就去后面尋逢春,結果就發現她已經吊死在梁上了,像是…自縊。”
王皇后腦子里開始嗡嗡作響,突然有點混亂起來。
逢春只是告訴她大的晟王妃喬裝混進宮里來了,哪怕是對梁帝來說,這都不算是個壞消息,按理來說,這丫頭根本就犯不著自裁的。
現在逢春死了,那就只能變相的證明武曇的話是對的——
這件事里另有貓膩。
逢春不敢再來她面前當面對質。
她提供的這個消息本來是沒有問題的,那么問題就只能出在這個消息來源的渠道上。
武曇說這是有人要借刀殺人,所以,是背后透露消息給逢春的人殺死或者逼死了她?
那么——
那個人,究竟是誰?
“自縊?一定不是!”王皇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表情都透著狠厲的低頭盯著跪在她腳下的寒竹,“去給我查,究竟是誰殺了她,還有今天傍晚前后她都和什么人接觸過!”
可是她這座寢宮里,里里外外幾十個奴才,每天來來往往進進出出那么多人,傍晚前后又趕上傳膳…
話是這么說,可話一出口,王皇后就知道這事情是夠嗆能查出眉目來了。
若是逢春還活著,那么還有可能撬開她的嘴巴,可偏偏她一時疏忽,現在人都死了,那邊是死無對證,這也就難怪梁帝會惱羞成怒的給了她一巴掌。
王皇后話音剛落,又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一樣,殿外就有一個梁帝的御前侍衛出現在門口,神色凝重的沖著梁帝搖了搖頭:“陛下,都查問過了,沒發現什么可疑的。”
王皇后身子不易察覺的震了震。
梁帝揮揮手示意那侍衛先下去,同時目光冷颼颼的盯著她,沉聲怒斥:“你是已經老糊涂了么?自己手底下的人都能弄出這么大的紕漏來?”
這個女人,一次次的背著他行事,與他背道而馳,這本身就已經叫他大為光火。
現在看來,她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算計自己了?反而昏聵至此,連身邊人的反常都注意不到?這簡直就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謂!
該做的她不做,反而成天異想天開的去算計些有的沒的!
若說梁帝之前對王皇后的感覺就只是不喜,那么毫無疑問,這一刻,已經轉化成深深地憎惡。
王皇后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可是觸及對方眼底幽暗冰冷的色彩,喉嚨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完全發不出聲音。
而梁帝這時候顯然也沒工夫和她在這里算舊賬,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就大步往外走,一面冷聲道:“最近就不要再出門亂晃了,關起門來好好理一理你自己的宮務吧!”
這是個禁足令!
王皇后一輩子也沒遭遇過這樣的待遇,現在都一把年紀了,反而一再被梁帝狠狠的下面子。
她胸中怒意翻滾,潮水一般,一波壓過一波。
可是——
同時心里又很清楚,這次她真的被梁帝抓住把柄并且厭棄了,說什么都沒用。
所以,她就只是用盡全力的掐著自己的手心,不叫自己失聲咆哮出來,或者轉頭追出去。
梁帝的腳步很快,身影很快就融入夜色,消失在大門外面。
金嬤嬤守著王皇后,不住的來回觀望,見王皇后始終不曾開口求情,終是急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焦急道:“娘娘,快想想辦法啊,陛下這是要禁您的足,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因為梁晉被冊立為皇太孫,這幾年王皇后在朝臣之中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很有一部分對她信心滿滿,覺得只要依附于她,那么將來等到梁晉上位了,就能斬獲從龍之功。
現在正是籠絡人心鞏固地位的關鍵時刻,若是這時候傳出她被軟禁的消息,那么她黨派的朝臣必定任性晃晃,這些年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局面很有可能會跟著土崩瓦解的。
王皇后兩手死攥著拳頭,卻是任憑她搖晃,腳下就跟生根了一樣,一動不動。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了逢春身后那人透露消息給她的真實用意。
“求什么情?”她臉上表情看著很冷靜,額角不斷躍動的青筋卻昭示了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她的眼睛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一字一句的從牙縫里擠出來,“這幾年里,梁元旭那個蠢材倒是真長進了,請君入甕…好!這一招用的好!”
因為在壓抑憤怒,她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咬牙切齒。
可即便是全力隱忍,也終究是氣得狠了,最后一句話她還是嘶吼出來,同時沖上前去兩步,一揮手,將桌上唯一亮著得一盞宮燈掃落在地。
整個殿中瞬間陷入一片空洞的黑暗之中。
金嬤嬤和寒竹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又過了好一會兒,金嬤嬤才緩慢的找回了自己的思緒和聲音,含糊道:“這…不能夠吧?景王殿下怎么會認出大的那位小王妃來?而且就算他真的得到了消息,這么一個立大功的機會,他為什么不自己去陛下跟前告密,反而要把消息透露給咱們?”
抓住武曇,對誰來說都是大功一件的。
今天這事,就是那丫頭巧舌如簧,挑撥的陛下對娘娘起了疑心,這是個意外吧?如果說皇后娘娘是因為有把柄落在大那邊,才會被攻訐,景王殿下可沒什么把柄在大人手里,如果他去告密,根本不用擔心會被那晟王妃反咬一口吧?
難道對方放棄這樣好的邀功的機會,僅僅就是為了借此打壓皇后娘娘么?
景王怎么會料到大來的那位小王妃會有那伶俐的口齒和不怕死的膽量,就能幫著他把皇后娘娘拉下馬呢?
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對方難道就不擔心會被皇后娘娘搶了功勞去?
金嬤嬤這邊怎么想都想不通,王皇后卻已經有了認知——
在她的概念里,梁元旭不是會有膽量隨便冒險的人,他敢這么給自己下套,必然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可以讓自己栽跟頭,而促成這件事的關鍵就在武曇!
所以,她幾乎可以篤定的判斷,這個梁元旭和武曇之間就是一伙的!
他們暗中早有勾結,所以才能算計精準的來坑了她!
這時候,她滿腦子都是對梁元旭的恨意,反而忽略了武曇提醒她的那些話,就將梁元旭和武曇看成一伙兒的了。
這邊梁帝從王皇后處出來,回到御書房,陸啟元已經先一步過去,正在那里等他,見他的輦車到了,趕忙迎上去。
梁帝沒工夫跟他廢話,被他扶著一邊上臺階一邊已經下了命令:“派一支千人的騎兵隊,護送那個丫頭北上,路上盡量拖延,走慢些,再叫人快馬加鞭前往元洲城探聽武青林行蹤。如若只是那丫頭危言聳聽,就半路再將她制住,如若武青林真在元洲城活動…”
武青林也是個相當棘手的硬茬。
梁帝話到一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語氣就頓了一下。
陸啟元聚精會神的等著聽他的后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重新收攝心神,疲憊的捏了捏眉心道:“先去探查一下吧,盡早確認那丫頭話里的真假。馬上傳兵部尚書和武威將軍前來見朕。”
武曇都要抓在手里了,就這么放棄了這樣大好的機會,他總是不甘心的,所以還是做兩手準備吧。
那丫頭以為三言兩語就能鎮住他?也未免太天真了!
就算武青林真的去了元洲城,準備伺機而動——
他只要在路上拖著武曇,爭取到布署作戰的時間,就還有機會逆轉局面,操縱這一盤棋!
反正只要武曇在他手里,大的無論武青林還是蕭樾就都得投鼠忌器。
“是!”陸啟元答應著,就趕忙下去辦事了。
武曇給的期限是天亮之前,所以在那之前必須把她送出宮去,不管她是不是危言聳聽,他們南梁方面都冒不起這個險。
所以陸啟元緊趕著就去安排人送武曇出宮了。
而與此同時,已經出宮有一會兒卻一直等在暗處的一輛馬車上,梁元旭聽到王皇后被禁足的消息,很有些意外愣了半晌,然后才一寸一寸緩緩的回轉視線看向了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阮先生,神色無比的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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