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武勛正在案頭翻看以前的戰報。
曾文德行色匆匆,掀開氈門的時候力道太大,險些就碰倒了立在旁邊的燈架子,他連忙搶上前去扶,又落了一手的燈油,頓時狼狽不已。
武勛被驚動,緊蹙著眉頭抬頭看過來。
曾文德就顧不得其他,連忙在衣襟上把手擦了,就急吼吼的走到他案前焦躁道:“侯爺,不好了,當初在江堅四平寨收買的那伙人,其中匪首不知怎的就被世子帶進軍營里來了!”
“什么?”武勛起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只脫口問了句。
曾文德已經急壞了,眼神焦躁不安的四下里亂飄,一邊道:“那個人叫葛六,當時一來是我從這邊帶太多的人手過去不方便,二來又是因為事情實在秘密,就是侯爺的心腹…他們不知侯爺和世子之間的內情,若是帶了他們去做事,難免會有人心里生出些想法來,所以除了需要直接下手的死士,當時剩下的人手我就是從當地的土匪窩里隨便找的。事發以后,那些人里面被世子留了活口,帶回京城交給了大理寺審訊。當時我也尾隨回了京城,并且暗中派人打聽,確定沒露什么破綻,又怕再去滅口反而會節外生枝,就那么算了。可是那里面的匪首,不僅落到了世子手里,這會兒…這會兒還被他帶進了軍營,就在他身邊。”
曾文德說著,就越發急躁起來,緊張的吞咽了兩口:“侯爺,這事情很有些不對勁。且不說世子怎么會把這么個人留下,還特意弄到了手里,就沖著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突然把人帶進了軍營,我…”
武勛面沉如水,冷聲打斷他的話:“你在那些人面前露過相?”
“那倒沒有!”曾文德連忙澄清,神色之間卻不見半點輕松,額角已經可見隱約的汗珠,“當時我還是很謹慎的,沒叫他們看見我的臉,可是也難保就不會被他們發現了其他的破綻,最起碼…如果那葛六的記性好些,他就該是能聽出來我的聲音的。主要是,世子怎么會突然把人帶進了軍營里,屬下是怕…他…”
曾文德自己說著就先開始嘶嘶的倒抽氣:“若不是懷疑到了軍中,他就不該貿然把這個人帶過來,侯爺…現在已經不是那葛六能不能認出屬下的問題了,必然是世子心里已經有了想法,這才…”
只要武青林開始懷疑,那么就不需要真憑實據在手了,只要那個葛六說一聲背后主使像是曾文德,那么就等于是在武青林和武勛之間徹底撕開了這道口子,一切的局面就會失控。
武勛聽了這事兒也覺得棘手,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桌子上。
他起身,煩躁的在屋子里踱了兩步:“說到底都是這一次出師不利,他既起了疑心,那就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半點也馬虎不得。這樣吧,你先去鈺兒那暫避一時,這里的事我想辦法了結。”
當初奉命去江堅的,除了三個死士,就只有曾文德了,如果武青林是為了指證幕后之人而特意留的人證,那么確實——
曾文德留在這里,萬一被發現了一點端倪,都會很麻煩。
“好!”曾文德連忙答應,只是想到武青林的舉動,就仍是心緒不寧,忍不住的又問:“那侯爺準備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既然是你不小心留了活口,那自然就只有滅口了!”武勛沒好氣的斜睨他一眼。
曾文德心虛的連忙垂下頭去:“是屬下疏忽了!”
武勛道:“事不宜遲,你趕緊走吧。還有…把陸之訓和秦巖給我叫來。”
“是!”曾文德答應著,匆忙又從帥帳里出來。
他出來之后就沒再回去,去找陸之訓和秦巖傳了話之后就從后營門的方向出來,抄小路騎了快馬匆忙武青鈺駐營的方向去。
武青林怎么會想到把那個葛六留了活口還帶過來了?總不能是他當初在江堅就發現了端倪?只是一直按兵不動,在等著絕地反擊的契機?否則的話,這個人就不可能在這個當口,這么及時的出現在這里…
在葛六的事情上,毋庸置疑,武青林是一早就有準備的。
難不成,他是從江堅那件事上就已經懷疑到侯爺了?
雖然離了營,曾文德卻越是想到這件事就越是心中難安,既然發現了這一重可能,就更是再不敢有半點含糊。
“吁——”他連忙收住韁繩,調轉馬頭,想要回營去把自己的猜想告知武勛,好讓武勛早做防范。
不想,還沒等轉過身去,側前方的土丘后面就打馬款步走出幾個人來。
“你這是要去哪兒?”女孩子的聲音清脆,卻又透著幾分明顯的散漫,悠悠道來。
曾文德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的已經一把握住了腰間長劍的劍柄。
這個時間在他的去路上出現了這樣的一群人,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巧合。
曾文德全神戒備,直接連忙對方是什么人都沒問——
不過都是廢話。
他一邊握著劍柄,一邊飛快的仔細觀察對方。
確定對方身上也都是刀劍之類的近身搏擊的武器,他心中立時就下了定論,可就在他要轉頭逃走的瞬間,跟在那少女身側的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已經手一按馬鞍,飛身而起。
這種場合下,直接靠蠻力飛撲上來的人,輕功必然絕佳。
曾文德只是個跟著武勛上過戰場的武將,功夫只能說是還不錯,上戰場殺敵是把好手,可是——
遇到真正的練家子,他這種人是毫無優勢的。
那人飛身而起,直撲過來。
曾文德心一橫,就要拔劍去刺他。
可居然——
他還是低估了對方的身手和速度,那人以驚人的爆發力直接就到了他眼前,趕在他拔劍出鞘之前,已經一腳踢在他劍柄上,將他還沒抽出來的長劍直接又給壓了回去。
甚至于,力道太大,直接將長劍自他手里震脫手了。
曾文德只覺得手心一麻,隨后低頭一看,手里就空了。
他從軍多年,還是頭次經歷這樣丟臉的時刻,一瞬間臉就漲成了豬肝色,同時左手甩了馬鞭朝那漢子腳踝卷去。
那漢子被他纏住。
曾文德心頭一喜,待要發力時,不想那人另一腳已經正中他心口。
“啊!”曾文德忍不住痛呼一聲,直接從馬上栽了下來。
昨夜才下了雨,地面上雖然有些雜草,可是掩映之下也甚是泥濘。
曾文德摔了一身的污泥也顧不得,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轉身就跑。
這時候尉遲遠人在半空,他自覺還是有機會的,卻不想咬著牙才奔出去沒兩步,后衣領就被人一把扯住,兩相拉扯之下勒的他險些一口氣背過去。
一個略顯瘦小的婢女裝扮的女子已經拽住了他,手下力道奇大,直接將他往后一甩。
連著兩摔,曾文德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摔散架了。
這一次發髻都摔散了,渾身上下更是泥猴一樣,沾了一身。
可是他仍不想束手就擒,回神時的第一反應就還是想要爬起來…
可惜,也還是來不及了。
青瓷已經兩三步追上來,一腳踩在他背心。
曾文德才起了一半的身,就又被踩了下去。
他眼中兇光畢露,順手就摸出了藏在了靴子里的匕首,反手直刺青瓷的小腿。
青瓷一時不察,不免猶豫了一瞬要不要躲,尉遲遠也去而復返,搶了回來,捏住他手腕搶了匕首的同時更是反手一折。
就聽見咔嚓一聲,伴著曾文德的一聲慘嚎。
下一刻,尉遲遠松手時,他的手腕已經以一個怪異的角度耷拉了下來。
“起來!”青瓷退開一步,將他拎起來。
曾文德臉上早就疼的被冷汗糊了一臉,此刻握著受傷的手腕才憤然抬起頭,厲聲呵斥:“我是元洲城駐軍里面有編制的參將,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半路截殺,你們…”
狠話還沒撂完,前方就又響起一片急促的馬蹄聲。
武曇也很有幾分意外,不禁循聲望去——
卻是木松帶著幾個人匆匆的策馬而來。
身邊的暗衛警覺的要拔劍,她抬手擋了一下:“我大哥的人!”
她戴了幕籬,再加上曾文德完全沒往那方面想,所以前面直接就沒認出她來,此時聞言,就是如遭雷擊,瞪著眼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木松一行人策馬過來,見到被拿住的曾文德,松一口氣的同時就更是免不了心驚后怕,唏噓不已的抱怨:“二小姐,怎么是您啊,您可嚇死屬下了。”
武曇將幕籬撩開,沖他咧嘴一笑,又努努嘴示意他身后跟著的四個人:“我大哥安排你們來的?”
“哦!”木松連忙收攝心神,正色回道:“世子料定這廝必然心虛,會跑回來避禍,就命屬下提前帶人在前面的小樹林設伏了,畢竟他才剛從城里出來,又馬上回去,解釋不通,就只能避去二公子那了,沒想到卻被您截胡了。”
說話間,他就嫌惡的看向了地上站著的曾文德。
曾文德愣了半天,這時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武曇重新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才看清楚對方的臉,震驚之余就連忙開口:“二小姐?您怎么會在這里?還有…世子是不是跟您說了什么?您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
面對的是一個武曇,他就多少有幾分信心能含糊過去。
畢竟——
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嘛!
“曾叔叔還不了解我么?”不想他話沒說完就已經被武曇打斷,她手里把玩著馬鞭,神情閑適又透著精明和冷然,居高臨下的說道:“曾叔叔是看著我跟哥哥長大的,我是什么樣的人,哥哥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大哥他一向都敦厚守禮的,最是不可能亂傳閑話…所以,不是他跟我說了什么,而是我跟他說了一些話!”
曾文德本來正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要拿來游說她的,此刻被他一堵,啞口無言的同時臉色更是青一陣白一陣,變化的十分精彩…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勛那里其實是已經得了確切的消息,武曇是跟著蕭樾去北燕了,兩地相隔千萬里,這小丫頭怎么會出現在這?
而且——
她說的這些話又是什么意思?
是說——
是她慫恿了武青林,才導致了武青林現在對侯爺的懷疑?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
這養在深閨里的小姑娘一個,她又能知道什么!
曾文德心中驚疑不定,唯恐暴露更多的破綻,此刻就連話也不敢隨便說了,只是腦中思緒飛轉,在不斷的算計權衡。
武曇懶得理他,已經將視線自他臉上移開,仍是與木松說道:“事實就擺在這里,大哥也沒必要親自審他了,那這個人我就直接帶走了?”
曾文德是武勛的心腹,今天一旦他失蹤,武勛必然會派人出來搜索,甚至可能是大動靜的排查。
如果將曾文德關押在這附近的地方,很難躲得過武勛這個地頭蛇!
而他今天看見葛六出現就倉促逃跑的舉動,就已經等于坐實了——
江堅的刺殺計劃就是他主導!
已經不需要武青林親自盤問并且逼他當面招供了。
木松略一思忖——
他對他家二小姐不是很放心,但想到她身后還有個晟王蕭樾盯著…
“好!”木松也沒太掙扎,直接就點了頭,“那就聽二小姐的吧。”
環視一眼跟在武曇身邊的這些人,木松就還是不免憂慮,斟酌著問道:“二小姐是近日就要離開了么?世子那…您還要再見一面么?或者…您有什么話要屬下轉告世子?”
武曇聳聳肩:“這就要走了,再不走我怕被人揪出來。大哥那我就不去見他了,你讓他務必保重就好。”
頓了一下,又轉頭沖燕北使了個眼色,然后道:“這幾個人你帶回去吧,暫時讓他們跟大哥一陣,等眼前的風頭過了再遣他們回去。”
蕭樾和武曇的行蹤,武青林都沒瞞木松,至于武曇身邊這些人的來歷,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蕭樾是北境主帥,本是不該染指南境軍營方面的任何事的,可眼下非常時期…
木松也不多做考慮,當即拱手:“好!屬下給帶回去,那二小姐您自己路上也多保重。”
“會的!”武曇笑笑,就不再多言,又側目斜睨了還杵在馬下的曾文德一眼:“曾叔叔,此地不宜久留,勞您跟我走吧!”
話是跟曾文德說的,而說話間兩個暗衛已經拿了繩子,將曾文德上半身給捆了個結實。
曾文德面如土色,神色復雜的盯著她,幾次想要開口說什么,卻又覺得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二小姐,一向都活潑開朗,說話的時候聲音還甜膩膩的,就是現在,她跟自己說話的這個調調也很帶了幾分隨意和親熱,可是再沖著她對自己做的這些事…
曾文德就覺得活見鬼一樣。
燕北命人將他捆好,拴在了青瓷的馬背上,先是打發了武曇主仆三個離開,他們才跟著木松回軍營去了。
山地里騎馬,武曇還不是很擅長,回去的路上沒刻意逞能,走的只能算是不快不慢。
曾文德深一腳淺一腳的被牽著走,一直走了近兩個時辰,午后時分才在山坳里的一處農家小院外面停了下來。
“主子,慢點兒,累了吧?”藍釉小心翼翼的扶著武曇下馬。
這邊青瓷也把曾文德給牽了來。
曾文德走了一路,已經慢慢冷靜了下來,總覺得他這樣身經百戰的大男人在一個小姑娘面前還是有機會爭取的,踉踉蹌蹌的走到武曇面前,舔了舔唇就要開口:“二小姐…”
武曇下馬的時候裙角沾了點泥水,本來正拎著裙角在那嫌棄的抖,驟然一聽他的聲音,就回轉頭來,挑眉道:“你說的其他任何話我都不想聽,你若實在是想同我聊聊…那就不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曾文德一臉的狐疑,戒備的注視著她,脫口道:“什么問題?”
武曇勾了勾唇,再看看時,語氣就莫名帶了幾分寒意,卻仍是字字清晰又直接的問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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