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媽媽掙脫身上斷裂的繩索,連滾帶爬的撲過來,一把將孟氏抱住了,驚慌道:“夫人!”
孟氏的眼淚流了滿臉,眼神卻是空洞的。
武勖連面都不露就將她送到了這山上變相囚禁,她都完全無所謂的,如今卻總算是體會到了一回何為作繭自縛,心如死灰。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誅心!
她的四個孩子,除了武青睿少不更事之外,兩個女兒的性子多少都有點不太靠譜,卻唯獨這個長子武青鈺,品貌都拔尖兒,有腦子也有決斷。
她出事之后,雖然兩個女兒也都有哭求過,但不過就是毫無章法的鬧一場,真正是設身處地會替她的處境擔憂的,也唯有這個兒子了…
雖說之前武青鈺自作主張娶了林家的女兒,很是讓她心中不快過一陣子,但事實上,若是拋開私人恩怨不提,打從心底里她其實是有些隱隱的驕傲的——
畢竟是那么有擔當和有主見的一個孩子,那樣的性格,即便將來有個什么曲折的,她也知道兒子必然能扛過去!
可是現在,卻出了這樣的岔子…
孟氏死咬著嘴唇,癱坐在地上,半天起來不來。
里屋小佛堂的橫梁上,武曇趴在蕭樾身上聽了半天墻角,也很有些不耐煩了。
本來她也是沒想到老夫人會情緒激動之余就沖了出去,毫無防備之下倉促的伸手去拉卻沒抓住,當時整個人都懵了…
這小佛堂就這么大的地方,根本無處藏身,雖說有青瓷和藍釉兩個守在窗外,一會兒交手起來也絕對保得住她,可一旦叫武勖發現了她,那后面的事情就麻煩了。
將武勖殺死在這里,蕭昀那邊免不了要起疑并且派人去武家查問;可若是不能當場殺了他,一旦叫他知道自己兄妹已經識破了他的真面目,那么下一步,他必是緊急聯系南梁方面采取動作,屆時邊境必然大亂,一場戰禍不可避免。
當時是真的有種走投無路的慌張,可還是保命要緊,剛要扭頭往窗邊跑,就聽著頭頂忽的一股風聲罩下來,再下一刻就是腰上一緊,自己也跟著雙腳離地被卷著往上去了。
她當時還算冷靜,雖然黑暗中倉促分辨不出是什么人,也是沒有胡亂掙扎,閉緊了嘴巴。
這邊她才剛被帶著翻上了房梁,果然——
緊跟著下一刻,武勖就闖了進來。
這屋子不大,房梁上的空間也有限,蕭樾選了最粗的橫梁藏身,那位置卻狹窄到容不得他坐起,所以他便干脆橫躺在上面,將武曇也扯上去之后,沒處擱,就直接把人疊放在了自己身上。
當時武勖一把掀開門簾,外間的燈光透進來,武曇才趁機趕緊抬頭瞄了眼,迎面就撞進蕭樾含笑的眸子里。
她當時嚇得渾身肌肉緊繃,看見他的臉,就瞬間松懈下來,吐了口氣直接軟趴趴的趴在他身上了。
外面孟氏兩人吵得激烈,兩個人都豎起耳朵聽墻角。
直至這會動靜消停沒得聽了,武曇才又緩緩的回過神來,將擱在兩人身體之間壓得有點發麻的手臂抽出來甩了甩,小聲的抱怨:“你什么時候來的?”
蕭樾雙手枕在腦袋下面,倒像是絲毫不覺得那根不太寬的橫木這樣躺著不舒服,聞言還能愜意的調侃:“比你早那么一點點吧!”
當時他人是從梁上下去的,武曇自然知道他是早一步就藏在這屋子里的。
他這說的就是廢話,她便抬了他胸口一下:“我是說你怎么會來這的?”
“本王若是不在這,你這會兒早沒法收場了。”蕭樾仿佛也是呆夠了,扶在她腰后的手臂再順勢一卷,便攜著她自梁上躍下。
武曇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拍了兩下身上陳年的舊灰,款步走出了小佛堂。
門口那里,孟氏主仆兩個還都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地上緩不過來。
驟然聽到背后的動靜,轉頭,就看見穿著一身黑色繡金錦袍的蕭樾大步從那佛堂里走了出來。
他的身材高大,即便如今身上的這副裝扮并不華貴,身上卻還是帶著不容忽視的岑貴高傲,頗有幾分迫人的氣勢迎面就壓了下來。
后面,才是小跑著追出來的武曇。
本來中午武曇過來的時候,那般的舉止做派,神態凜然,作風果決,在孟氏看來并沒有覺得怎樣的違和,可是此刻,她面上略帶幾分嬌嗔和慌亂情緒急吼吼的追出來扯住了蕭樾的袖子,一邊低聲的嚷嚷:“你干嘛啊…”
拉扯之間,仿佛又變回了侯府里那個總是沒什么章法又矯情頑皮的嬌小姐。
武青鈺大婚的時候,蕭樾曾經登門喝過喜酒,孟氏是近距離的瞧過他的,自是認得。
雖沒想到蕭樾今夜也會過來這里,這時候的第一反應就是心頭緊繃起了一根弦,倉促的連忙扶著門框站了起來。
她的神色慌張又帶了幾分畏懼。
畢竟——
這位晟王爺現在是掌握她一家生死大權的人。
她規規矩矩的站在那里,渾身僵硬,想要行禮,膝蓋卻彎不下去,想要開口打招呼,喉嚨里也被緊緊的塞住了一樣,同樣是發不出聲音的。
最后,就只是揪著衣角,微垂下眼睛,神情局促不安的在地面上亂瞄。
錢媽媽也不敢輕舉妄動,心里疑惑這位晟王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卻自然也是不敢問的,就在孟氏身后用力的撐住她。
蕭樾似乎也沒有跟她們說話的意思,徑自錯開二人身邊就走了出去。
他這走的太快,武曇又追他追著緊,就只扯著他衣袖一陣小跑,別的也什么都顧不上了。
蕭樾走在院子里才側目看她一眼,忍俊不禁道:“你中午去本王那蹭飯又借馬車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得虧本王現在還能給你用得著,你就這么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以后等你們家的事兒解決完了,本王還攥得住你么?”
武曇倒是不心虛,聞言就梗著脖子直接頂回去:“我這不是不想麻煩王爺么?”
“不想麻煩我?”蕭樾顯然是不上當,聞言又冷哼了一聲,“你這是嫌丟人,怕本王跟過來看你們武家的笑話吧?”
武曇立時就有點怒了,甩開手里的那片袖口,不走了。
蕭樾又往前走了兩步,見她沒跟上來才止住了步子回頭沖她挑了挑眉:“你不走?”
這會兒事情都已經了了,再繼續在這里呆下去已經沒了意義,難道還要跟孟氏大眼瞪小眼么?
武曇噘著嘴不緊不慢的挪過去,嘴里小聲的抱怨:“你就是來看笑話的!”
“本王又沒嫌棄你。”蕭樾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隨后手掌下移,落在她肩頭,攬著她繼續往外走,“事情到了這一步,該知道的人都已經親耳聽到了當事人的供詞,那這件事就不必再拖下去了,早了早安心,本王這便親自南下一趟,替你了結了此事。我府上那個廚子,你既是喜歡他的手藝,不愿意在侯府呆著了就自己過去,最近就不要惹是生非了…”
他一路這么散漫的說著話,一面就仿佛是觀光一場完畢,就那么輕巧的帶著武曇離開了。
屋子里,孟氏兩主仆渾渾噩噩的,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孟氏渾身緊繃的那跟弦才像是突然斷裂開來。
她手腳發軟的一步一步緩慢的挪回屋子里,走到桌旁緩緩的坐下。
錢媽媽跟過去,幾次欲言又止之后方才開口,試著開解道:“二公子不是個不擔事兒的,就算他知道了…也定能扛過去的,夫人,事已至此,您也放寬心,想開些吧,咱們二公子是個宅心仁厚的孩子,又一直將老夫人和二小姐他們都視為親人,他就是…一時鉆了牛角尖,回頭等冷靜下來,會理解您的…”
“他理不理解的我現下都已經顧不上了。”孟氏苦笑,像是一顆被風干了水分的果子一樣,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的仍是盯著地面。
那里凝固了一灘血跡,這會兒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看上去不怎么刺眼了,這屋子里卻仿佛依舊能聞到隱隱的血腥味。
“夫人,一切都會好的,您振作些啊,二公子是個最孝順不過的孩子了,他…”錢媽媽拿袖子抹了抹眼淚,只能強撐著繼續勸慰。
不想,孟氏卻突然出言打斷了她的話,轉頭盯著右邊墻角的一個柜子道:“那里面有紙筆,你給我拿過來。”
“哦!”錢媽媽趕緊擦干凈眼淚,快走兩步過去,打開柜子上面的抽屜,找到筆墨紙硯拿過來,在桌上攤好,一邊問,“夫人要寫什么?”
孟氏沒應聲,只就聲音毫無波瀾的說道:“給我找點水來。”
桌上的茶壺打爛了,沒有水。
錢媽媽應了一聲,轉身出去,這山上她不熟悉,轉悠了有一刻鐘才找到庵里的廚房,拿碗盛了水回來,卻愕然發現孟氏又已經重新整理過鬢發,并且換了身干凈的衣裳,仍是端正的坐在那里。
錢媽媽眨眨眼,看著眼前的孟氏,不知道為什么,莫名的就有點心慌。
“夫人…”她快步進門,輕聲的喚道,“您這是…”
孟氏看了眼她手里的水,就轉身提筆:“磨墨。”
“好!”錢媽媽依言倒了水進硯臺里,開始磨墨。
墨香很快在屋子里散開,孟氏寫了滿滿一頁的信紙,錢媽媽辨認了半天也只能零星的識幾個字,孟氏便將風干了的信紙折好交給了她。
錢媽媽狐疑不解:“夫人這是做什么?”
“這封信,回頭你帶下山,拿給鈺兒和雪姐兒她們看,該說的話我都在里面說清楚了。”孟氏道,面上表情依舊是平靜。
說著,就已經站起身,還是游魂一樣一步一步的朝那小佛堂里面走去。
錢媽媽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將信紙又仔細的折了折才用帕子包好,塞進了袖子里,然后跟著跑進了小祠堂,剛一掀開門簾,梁上垂下來的那條繩索就看得她刷的一下白了臉。
彼時,孟氏正站在下面,仰頭看著那根從高處垂下來的繩索。
繩索正下方,是她提前從外間搬進來的一把椅子。
錢媽媽一看這個架勢,登時就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一把將她抱住,驚恐的哀嚎:“夫人,您這是做什么?您可不能想不開啊,以前那么難您都熬過來了…好死不如賴活著,二公子…二公子他再是如何也不會不認您這個親娘的…而且奴婢看那二小姐也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今兒個她既是承了您的情,事后想必也不會為難了…”
孟氏不是個禁不住事的人,無論是老夫人還是武勖,都不足以逼死她,她真正在意的就只是她的那個幾個孩子,這一點錢媽媽是很明白的。
現在也只覺得她是因為事情被武青鈺撞破,覺得無顏面對兒子才會想要走極端。
孟氏任由她抱著哭嚎,臉上始終沒什么表情,木偶一樣,并不掙扎,只是開口說出來的話卻分外冷靜:“她是不會主動動我,可你真當那丫頭會是個不記仇好相與的么?從她找上你的那天她就算計好了,每一步都在她的計劃之中。她雖是指定不會親自對我下手,可是…中間藏了這么大的隱情,只要我活著一日,就始終會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她就永遠不會讓那些前塵往事都徹底的過去,也就更不可能將鈺兒他們幾個完完全全的當成骨肉至親來看待。”
錢媽媽聽得目瞪口呆,一時想不太通透,抱著她的手臂就慢慢地松開了,詫異的抬頭看向她。
孟氏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緩緩的繼續說道:“讓我替她誘供,將真相說給那老夫人聽,就只是她今日這般安排的目的之一,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算計好了要我的命的。”
武勖和她,一個是直接殺人越貨的兇手,一個是知情不報,踩著大房一家坐享搶來的富貴的真正的得益者,也許錢媽媽這樣的忠仆從她的立場考慮會覺得她無辜,可是對武曇那丫頭而言——
他們夫妻兩個,都是啃了大房他們一家子人血肉的仇敵,全都是死有余辜的!
當然,她也可以選擇茍延殘喘下去,可是只要她活著一天,武曇的心里就會繼續惡心一天,永遠的記著那些陳年舊賬,無法釋懷,真正的接納哪怕是放過她和武勖的兒女們…
錢媽媽聽得震驚不已,還是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實,慌張了半天還是違心的試圖再勸:“夫人你是多想了吧,二小姐可沒這么說過…”
“她何須說出來?誅心就足夠了!”孟氏打斷她的話,面上倒是不見一個將死之人對死亡的畏懼,始終是沉寂如死水一樣的眼神,淡淡的道:“這樣也好,我死了,就徹底解脫了,鈺兒他們也都不必再受我的連累了。”
“夫人!”她始終沒有掙扎,錢媽媽卻太明白她這種平靜的背后隱藏著什么了,自知無力挽回和阻止,終是哀嚎一聲,緩緩的跪在了地上。
這邊蕭樾帶著武曇從院子里出來,自然是不會留在山上過夜的。
兩人一路出了山門,武曇卻有意拖延,一步步走得很慢,等到出了山門,就看雷鳴等在那。
蕭樾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雷鳴立刻會意,上前回道:“青瓷和武家二公子一起護送武老夫人先下山了,應該是沒事的。”
蕭樾略一頷首,又轉頭朝武曇遞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武曇卻是面容嚴肅的回頭盯著身后清黎庵的大門道:“再等一會兒。”
蕭樾于是就不再催她,只將雷鳴遞過來的披風裹在了身上。
兩人又等了約莫一刻鐘左右,藍釉才疾步從庵里出來,迎上武曇來,沒等她發問就回稟道:“孟氏自縊了!”
武曇這才如釋重負,唇角微微的揚起笑容來,轉身蹦蹦跳跳的蹭到蕭樾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完事了,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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