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跪在他那椅子上,趴在桌上,伸長了脖子也沒看見他的臉,還是忍不住的好奇:“當年魯國公府聯合信王謀逆,最后沒有牽連沉櫻郡主,其實是先皇寬仁吧?陛下有什么好心虛的?”
那段往事,對蕭樾來說也是過于沉重了,他輕易不提。
可現在,因為沉櫻,周太后都被迫回京了,那段往事就是再不想面對,它也是血淋淋存在的實事。
蕭樾面上的表情冷凝,語氣中也帶著深刻的嘲諷道:“宜佳皇姐,本就是他祭出去,用來扳倒陳家的一步棋!”
他的音調不高,但是這幾個字出口,卻很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武曇怔了怔,突然就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時間心里就莫名也跟著添了幾分沉重。
她從椅子上爬下來,挪過去從后面扯他的袖子:“你怎么啦?是我說錯話了?那你當我沒問好了。”
蕭樾跟她之間來往這么久,除了他卸任了北境的軍職這件事以外,武曇這才突然發現,她對他的其他所有事都一無所知。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主動的接近,哄著她玩,替她安排人手,處理她們武家那堆爛攤子。
而有關他自己的一切…
那好像都是他一個人的事。
武曇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一層,這一刻才開始自省——
許是因為他太強大了,所以一開始她防備他,即使后來不再防備了,也從不曾試著去了解和關心過他。
這陣子,她只是習慣了站在他的身后,出現問題了,他去解決,而她,只是心安理得的享受這所有一切的便利。
沒有在意過,他是不是也會有煩惱,也會有會讓他苦惱和為難的事…
思及此處,她就不由的垂下頭去,沉默。
蕭樾回轉身來,就見她扯著他的一角衣袖,低著頭,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
看她這個樣子,他心中莫名的就添了幾分柔軟。
他當然不知道武曇這一刻真正想到的是什么,只是以為他自己的態度讓她誤會了。
他伸手把她抱起來,放在桌案上坐下,然后抬手摸摸她的頭發,唇角揚起一抹笑,輕聲的道:“跟你沒關系,你沒說錯話。”
他的身量很高,她站著的時候也沒到他肩膀,這時候坐在高大的桌案上,也還需要稍稍仰頭才能和他對視。
武曇抬起頭來看他,眉宇間糾結著,有一點淡淡的憂愁,猶豫道:“你不高興?太后娘娘回京,影響會很大嗎?”
朝局的事,她一向不怎么關心,橫豎那都是她父親和大哥的事,可是現在她跟蕭樾的關系——
周太后回朝之后,自然直接也會對他們產生影響,她就不能當成沒這么一回事了。
蕭樾看著她眼中明亮而真摯的神采,心中卻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跟她說清楚:“皇家的事,有點復雜,本王怕嚇著你,你確定你想聽?”
武曇的膽子一直都大,她顯然知道他這就是個推諉的借口,于是就正色道:“那你說罷!我想知道!”
皇帝現在把他們倆都看做是眼中釘了,不為別的,就算只為了自己的身家安全考慮,她至少得摸清楚皇帝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樣以后有什么事,也好有個防備和對策不是?
在這一點上,蕭樾跟她的想法是一致的。
雖然他有把握可以護得住她,可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讓她自己提前心里有個數,防備著那些有危險的人,將來的安全才更有保障。
定了主意,他就不再猶豫,挪了兩步走到椅子上坐下。
這樣武曇坐在案上,反而是要往下看他了。
蕭樾雙手交叉在胸前,靠在椅背上,看著她問道:“蕭植和信王的事,你知道多少?”
這是第二次,她聽見他口中直接稱呼皇帝為蕭植!
武曇想了想:“不多,我大哥只跟我提過一次,好像說是當年皇上為了和前信王爭奪皇位,前朝后宮都斗得很厲害…哦,還說陛下如今身染惡疾好像也是當年被信王黨羽下毒遺留下來的后患?”
蕭樾略一點頭。
他雖然跟皇帝之間勢如水火,但是并不至于為了皇帝的這些遭遇而幸災樂禍:“信王的生母,和我母后同出一門,甚至還是嫡親的姐妹,是我外祖母的幺女。當年外祖父只是官拜禮部侍郎,周家雖是有些底蘊的清貴人家,但事實上門第不算高。先皇的性格綿軟,沒什么主見,而且沉迷道術,當時他治國無方,卻深信欽天監的推演之術,選妃之時也很是在這上面下了功夫,就因為欽天監斷言我母后的命格尊貴,與他極為相配,可旺國運,他就二話不說,定下了這門婚事。后來母后生下蕭植,立為太子,先皇大喜,借此機會就賜封了周家爵位,周家的門第也為此水漲船高。大概就是因為這份殊榮來得太快又太光鮮顯赫了,周家的小女兒又被嬌寵著長大,頗有些自負和野心,那時候母后也疼愛自己的幺妹,畢竟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妹,就也沒多想,她想進宮,就準她進宮伴駕,這么一來二去的,等發現有不妥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身懷六甲,成了皇妃。”
當年這段宮闈往事離著武曇太遙遠了,那時候她甚至都沒出生,然后因為是皇家秘辛,又沒人會隨便拿出來議論,她雖有所耳聞信王之母也是出自周家,卻不知道她居然會是周太后的嫡親妹妹。
頭次聽聞這樣的宮闈秘事,武曇不免有些唏噓。
蕭樾也知道她這年紀,跟她說的太透了不好,所以就直接忽略了兩廂爭寵的那些腌臜事,繼續道:“周氏媚上的功夫了得,很快就獨得圣寵,生下皇子之后更是被晉為貴妃,一時風頭無兩。隨著信王逐漸長大,這兩母子的野心也逐漸暴露明顯,可先皇壓根就不管這些,由著他們結黨營私,曾經一度,朝政后宮都混亂不已。我母后素來人前強勢,母后扶持蕭植,和周氏母子之間形成了勢不兩立的對壘局面。后來周氏慫恿了先帝,在信王選妃時將當時掌管京城防務的魯國公府嫡女定為了信王妃。魯國公府掌著京城半數的兵權,并且為了扶持自己的女婿,不遺余力,讓母后和蕭植的處境岌岌可危,也就是在那段時間,由于一時顧及不暇,蕭植被他們暗算中了劇毒,雖然最后僥幸保住了性命,卻因此受到重創。那之后,朝臣們就更有覺得母后母子大勢已去的,借機倒向了信王母子。母后深知雙方勢不兩立,也是不惜一切把控后宮,控制朝堂,為蕭植死撐局面,雙方斗得可謂如火如荼。”
那段往事發生時,蕭樾自己也尚年幼,不算親身經歷,但是作為旁觀者,對這一切卻是一清二楚。
說是他對此沒有扼腕感慨那是假的。
他暗暗嘆了口氣,把視線移向窗外:“就在那時,南邊的南梁趁機挑起了戰事,先皇才終于有點著了慌,知道不能再任由他們繼續內斗下去了。當時蕭植的身體已經垮了,先皇其實已經有了異儲之心,就在那個當口,蕭植當機立斷推出了宜佳皇姐,表示愿意顧全大局,將皇姐嫁給魯國公的小兒子,以聯姻的關系,化干戈為玉帛。先皇本就不是治國的材料,還當真以為蕭植和母后這邊妥協示好,信王母子就能消停了,便歡歡喜喜的賜婚,讓魯國公府辦了喜事。”
武曇聽到這里,就有點想明白了:“當時既然雙方已經水火不容,那信王母子和魯國公府就算勉強應了這門親,也不會停止他們手頭正在謀定的儲君之位吧?”
蕭樾彎了彎嘴角,那卻不是一個微笑的表情:“魯國公一共就兩個兒子,長子為世子,雖然為他所倚重,可是對小兒子尤為寶貝,就這么被塞了個死對頭的女子過去,心中只會越發的不滿,所以,朝堂之爭絲毫沒有為此而消停,反而是連先皇都被他們記恨上了。轉過年,皇姐有孕,本來就因為她自小嬌養著長大的,懷胎就十分辛苦,結果在九個月的時候,因為撞破了駙馬的私情動了胎氣早產…”
說到這里,他就閉上眼,微微的嘆了口氣。
他小的時候,因為周太后忙著和信王母子斗法,很少顧得上他,倒是兩個姐姐對他很是關照。
只不過他是先皇晚來得子生下的,那時候姐姐們也十來歲了,他隱約記事沒兩年之后,她們就相繼嫁了。
武曇沒吭聲,從桌子上滑下來,挪到他身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宜佳長公主難產而死,只留下了個女兒,就是沉櫻,武曇知道的。
看蕭樾這個樣子,她突然心里有數——
或者,就連宜佳長公主的死都是有人算計的。
她沒催著蕭樾繼續說下去。
蕭樾自己緩和了一會兒情緒,又兀自開口:“母后雖然強勢,但是對子女卻一直十分的維護,當初宜佳皇姐下嫁,也是蕭植瞞著她去跟先皇請命的,皇姐就這樣香消玉殞了,她自是勃然大怒,硬是逼著先皇將陳家那小公子處死了抵命。魯國公痛失愛子,又如何能忍,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催動兵變,逼宮——”
逼宮的結果,自然是沒有成功。
也正是因為那件事,信王母子才被從神壇上拉下來,一敗涂地。
陳府滿門被屠,信王母子身首異處,周太后聯合蕭植以雷霆之勢迅速著手整頓朝綱,而因為那一場變故,先皇身心俱都重創,即使后面仍還撐了幾年,但那幾年的朝局后宮已經完全把持在周太后母子之手了。
這段往事,實在太過血腥,黑暗到連蕭樾都不想再提了。
武曇雖然知道他似乎是十分惡心這事兒,此刻也還是忍不住的確認道:“那宜佳長公主的死…”
蕭樾閉著眼,手壓在肩上她的那只手上,冷笑了一下:“對外公開的說法是受了刺激,早產加難產,導致產后大出血,可事實上…蕭植若不是要利用她,也犯不著把她嫁去魯國公府,畢竟那時候雙方勢不兩立,根本就不是一樁婚事就能化解了尷尬的。”
所以他說,宜佳長公主就是蕭植祭出去的一步棋,用她做餌,在陳家打開突破口,逼著陳家揭竿而起,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
他要不是算計好了,那么在陳家掌握九城兵馬司的局面之下,又怎么可能提早就調好了援兵,秘密潛入了皇城,只等著最后絕地反擊的一刻。
可是,宜佳死了,作為陳家婦死了,反而讓留下來的沉櫻從出生起就身份尷尬。
皇帝利用并且殺死了自己的親妹妹,按理說就算是逼不得已,他在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后,只應該更加善待沉櫻的,現在卻一意孤行的要送沉櫻去和親…
這也就難怪周太后這般惱怒,直接就殺回了京城。
武曇聽了這樣的故事,即便離著她太遙遠,可那樣濃重的血腥味卻仿佛都穿透了歷史的塵埃,撲鼻而來。
她靠過去,依在蕭樾的肩頭,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輕聲的道:“沉櫻郡主真可憐!”
蕭樾摸摸她環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沒說話。
宮里這邊,周太后回到長寧宮的時候趙嬤嬤還在指揮著宮人打掃宮室和安置家具擺設,見她從輦車上下來,就連忙迎出來:“太后!”
周太后一臉的疲憊,被她扶著進了門。
趙嬤嬤小聲提醒:“郡主已經挪過來了,正在正殿等您!”
周太后渾濁的雙目間,忽而閃亮了一下,然后快走進了正殿。
殿內所有的宮人都被清了出去,沉櫻一個人背影筆直的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