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樾沒有進去,就坐在了上面的房間里喝茶。
武青林帶著木松下到里面。
本來是無需呆那么長時間的,他卻一直磋磨到差不多一個時辰才上來。
顯然的——
臉色不會太好看。
蕭樾淺啜一口茶,抬眸看向他。
武青林是心事重重的并沒有看他,只是緩步走過來,彎身坐在了桌旁。
他的一只手,擱在桌面上,手指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隱約可見暴起的青筋,看似還是冷靜自持的模樣,實際上卻顯然是耗費了所有的力氣控制,才維持了這副表面上的鎮定。
蕭樾使了個眼色。
雷鳴頷首出去,不多時就親自端了一碗茶進來。
武青林的目光一直沒有落點,卻是伸手拿過了茶碗。
雷鳴大約是考慮到他這一刻的情緒問題,茶水提前就讓下人晾著了,此時是溫的。
武青林一飲而盡,一杯熱茶進肚,才像是全身冷了半天的血液慢慢回暖,又重新緩慢的在血管里流動起來。
他定了定神,抬頭看向蕭樾。
蕭樾這才說道:“人我扣在這里有一段時間了,考慮到近期你府上雜事多,就緩了緩。現在貴府三姑娘進了東宮,算是了卻了你們全家上下的一樁心事,本王才覺得…是時候了。”
話里有話!
武青林把手中茶盞放下,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但又無從說起,手指顫抖了一下,重新一根一根的緩緩收緊在掌心里。
蕭樾示意雷鳴去再上一杯茶,然后才仍是不溫不火的繼續與他說道:“本來你府中內務,本王是不該插手干涉的,可事情畢竟牽扯到了武曇,再者…她又十分在意你跟她那祖母的安危,本王此番越俎代庖,非是有所企圖,也非是要世子承我一份人情,而…”
他說著,語氣忽的一頓。
他是為了武曇才插手的,這一點不假,而平時調戲武曇歸調戲武曇,要讓他當著第三個人的面親口承認他是被個丫頭片子逼到沒辦法才一再的妥協服軟…
這樣的話,他也是沒臉說出口的。
好在武青林此刻心事重,也沒有刨根問底或者咄咄逼人的打算。
蕭樾的語氣緩了緩,才又繼續說道:“本王也不過就是私心使然。那個人,想必方才世子也已經訊問過了,這里是最初拿到他時他所招認的一份口供,也交給你罷!當然,你也可以懷疑這人是本王故意弄出來挑撥是非的反間計,不過他供詞中所說的你們府上的那個管事,以及逃竄到鄰近鎮子上的那些人…那些人本王的手下一直在盯,前陣子元洲城的信使回京送信不久,侯府的那位曹管事就親自過去,又重新給他們安排了去處,地址在這里。”
他從袖中掏出大小兩份供詞遞過去。
武青林抬手接了,捏在手里攥著,卻沒有打開來看,只是那兩頁紙,仿佛有千斤重,他捏在指間,手指微微的在發抖,只片刻工夫,指關節也掐得微微泛白。
薛四爺被關在這里一個多月,不見天日,已經是被逼得有點發狂了,只一心想要謀求一線生機,所以方才在下面,幾乎都沒需要他用什么手段就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招了——
之前蕭樾過來見了他一次,可是他不認識蕭樾,一直沒弄明白到底是誰抓的他,今天武青林一出現,他就自然以為這都是武青林的手筆。
本來也不敢背叛武勛的,可是他自己的被抓被囚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讓他覺得武青林是已經發現了武勛潛藏的秘密,所以當即就什么都招了。
聯系他所交代的那些事,無論是時間上,還是事件發生的邏輯上都是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的漏洞的,武青林根本就沒辦法懷疑和否認。
可是——
他難以接受!
原來他一直以來對父親的人品耿耿于懷,竟不是他自私狹隘的錯覺!
他一直覺得父親當年養外室,欺瞞母親和家里,是一件在私德上極其敗壞的事,只不過因為他身為人子,這其中沒他置喙和計較的份兒。
這些年,父親對孟氏也只是敬重而已,對家里的孩子們又都是一視同仁,至少他是真的從來沒有想到父親居然是在背地里這樣的防備他,甚至為了對付他而特意留了人手在京城。
這些年,他尊重他,服從他,到頭來卻換來的是這么個結果?
他都沒有因為母親的事去出手算計報復,反倒是他那個大義凜然、剛正不阿的父親,在背地里惦記著他?
甚至于——
他還默許了孟氏對武曇下殺手!
這中間,得是有多大的仇怨?才能叫他這般的狠辣和決絕!
薛四爺一再的強調,當時是他被孟氏騙了才會讓老夫人喪命,可是武曇,卻是請示過那個曹管事,等于是得了武勛的首肯他們才下手的!
武青林突然有些混亂,他甚是在懷疑,是不是母親和父親之間當年有什么隱情和仇怨,才會讓他對付起自己跟武曇來,這般的不留余地。
畢竟這些年里,他跟武曇,對他一直都是尊敬又順從的,從未忤逆過,真的找不出任何會叫他懷恨甚是下殺手的理由來…
在江堅境內暗殺他,又早早的就暗示了孟氏,非常情況下可以對他和武曇下手!
這些,真的都是武勛的手筆嗎?真的都是武勛做的嗎?
武青林覺得自己胸中有火,但是泄不出來,最后忍了又忍,就只是抬眸看向了蕭樾道:“曇兒她…知道嗎?”
他是多年來一直對武勛有心結,可是在聽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都幾乎受不住,武曇卻更單純,從來沒對父親有過任何的疑心,一旦叫她知曉了這樣的事,她怕是會受到更大的打擊吧?
“她還不知道。”蕭樾搖頭,“而且這些事,就算要告訴她,本王也覺得應該是由你去說。你知道,她雖然信任你們武家的人,可是對外人,一向都戒心很重的。”
如果他去告訴她,那丫頭八成又要覺得他是在謀算武家的什么了…
武青林聞言,終于忍無可忍的苦笑出聲。
他手攥著的紙張被掐皺,狠狠的閉了下眼,自嘲的從牙縫里擠出字來:“可是這一次次,卻是要一個她防備著的外人將她從所謂骨肉至親的毒手之下解救出來?”
真是諷刺!諷刺透了!
蕭樾沒說話。
武勛實在偽裝的太好了,這樣的話,無論是發生在誰的身上,都不可能心平氣和的接受的。
武青林緩了一會兒才又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彼時雷鳴捧著茶盞和木松一起站在門口好半天了,這會兒才又把茶送進來。
武青林重新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正視蕭樾的面孔道:“還有一件事,就是我們府上和東宮的聯姻,其中的隱情,王爺也知道嗎?”
武青林的腦子算是不錯的了,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就單看孟氏對那樁婚事的反應就篤定了其中另有內幕。
蕭樾勾了勾唇,并不回避他的視線,只道:“沒有拿到真憑實據的事,本王暫時不想跟你說,不過那件事…橫豎現在嫁過去的人已經不是武曇了,算下來和你的關系也就不大了。等過陣子吧,因為有些緣由,本王目前也還在求證,等拿了確切的證據在手,咱們再議論不遲。”
眾叛親離的滋味兒并不好受,他是有私心的,所以是寧肯讓武青林來承受,也還瞞著武曇沒說。
武青林聽他這樣說,雖然沒得個真相大白,心里卻有數了——
果然,和東宮的那樁婚事是有問題的。
這樣一想后怕之余又不由的隱隱慶幸,還好,還好武曇脫身出來了。
蕭樾見他已經冷靜了下來,就又繼續說道:“趕在這個時間跟你說這些,本王是覺得應該在你離京之前給你提個醒兒,江堅的事,有可能還有機會重演。你們南境軍營重地里的事,本王插不上手,但總歸是…別讓武曇再聽見什么噩耗了。”
他的語氣雖然很有幾分置身事外的云淡風輕,但武青林卻是不疑他這話里的誠意的。
不為別的,但至少——
這個人,是真的有把武曇放在心上的。
否則的話,他不擇手段把人要過去也就是了,根本不必為了在乎她的感受,連帶著還要費心費力的和自己周旋,連他這個兄長的生死安危都要在意。
蕭樾這個人,實在不是個多熱心腸的人,生于皇室,幾經顛沛,他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們之間的關系都淡泊的很。
現在,能為武曇做到這個地步,真的就只能說明是過了心的,真正在意了。
武青林也說不上自己現在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以前他總覺得蕭樾的身份特殊,哪怕他沒有坑自己一家的念頭,武曇真跟了他的話,少不得要被卷進漩渦里,惹一身的麻煩。
而現在——
他卻徹底改變了想法!
幸而還有這么一個人,在他疏忽和無暇兼顧的時候,能讓武曇還有個依靠…
他自己是上過戰場的,對生死之事是很看得開的,若是在以前也許還不會想這么多,就算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妹妹還有家族的庇蔭和父親的關照,總不至于吃什么苦的,可如今,父親的臉上被撕下來一層血淋淋的面具,突然成了威脅他們兄妹最可怕的劊子手…
武青林抿抿唇,突然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給蕭樾行了個大禮,拱手一揖到底。
木松見狀,倒抽一口涼氣,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蕭樾坐著沒動,既沒有起身攙扶也沒有受寵若驚。
武青林說道:“多余的話,我也不贅言了,雖是個不情之請,但是武曇…”
他的聲音,突然哽了一下,眼眶也明顯的漲紅,看著蕭樾,字字鄭重的道:“我離京之后,還請王爺多加照拂,盡量…不要讓她受委屈。”
武青林也是個極為驕傲的人,這一番低聲下氣的懇求,已經是完全突破他的底線了。
木松都看得心里發酸,咬著牙,往旁邊別過了頭去。
雷鳴確驀然覺得他這番話里居然會有點交代遺言一樣的意味,不由的眉心一跳。
蕭樾站起身來,這才就著他的手,虛扶了一把,反而是牙疼似的嘆了口氣:“你們家把她養成那樣,她不叫本王受委屈就謝天謝地了!”
說出來也是丟人,不管是他惹的她還是沒惹她,回回她一鬧情緒,都得是他舔著臉上門去糾纏、去討好…
武青林聽得臉一沉。
這氣氛轉變得太突然,木松和雷鳴兩個則是使勁憋著,想笑也不敢笑,都替自家主子汗顏。
木松是覺得他家小姐養成這樣,挺丟人的;雷鳴則是覺得,都這么丟人了,王爺您怎么還有臉往外說啊?
蕭樾轉頭,見雷鳴耷拉著腦袋在那裝死,就沖他抬了抬下巴:“武世子一大早過來,應該是還沒用飯,去看看廚房準備好了沒,武曇那邊也差不多該起了。”
雷鳴領命下去。
蕭樾才又看向了武青林道:“你哪天走?”
“馬上月底了,下個月初一初二那塊吧。”武青林道。
蕭樾抿抿唇,略一思忖,“你們家那個孟氏,可以的話,就暫時先不要料理了。”
武青林一愣,隨后就有點心領神會的意思:“你是要…”
“既然她跟令尊大人夫妻一條心,那么有些事她不肯對世子你吐露的,卻有可能會跟令尊大人說的。”蕭樾道,“先留著吧,過陣子等閑暇了,本王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定遠侯回京一趟,到時候聽個墻根什么的,保不齊會有意外收獲,就算沒有,那等到時候再處置她也不遲。”
孟氏一個內宅女子,能力有限,而且她現在也已經蹦跶不起來了,再加上武青瓊的事已成定局,確實——
暫時先留她一陣子也沒什么妨礙了。
武青林現在是一聽武勛的名字心里就堵得慌,他的臉色變了變,沒做聲,算是默許。
兩人從這屋子里出來,穿過半個花園,正在往飯廳的路上去,就見有個婢女手里端著個簸箕從旁路過。
那簸箕里剪下來好些個枯萎的花頭。
“王爺!”婢女屈膝行禮,不認得武青林,就只給蕭樾請了安。
蕭樾目不斜視的款步往前走,武青林卻突然駐足,隨手撿起那簸箕里枯萎的花枝,擰著眉頭,若有所思。
蕭樾走出兩步,見他沒跟上來,就又回頭問道:“怎么了?”
“哦!”武青林回過神來,似是有些遲疑,斟酌了一下才跟上他,又問:“王爺是特意找人弄的曇花過來嗎?”
蕭樾一愣——
昨天看武曇的反應,她指定是沒見過這花的,武青林卻認得?
他挑眉,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武青林的面色略有尷尬,移開了視線才有點不自在的提醒:“多年以前我母親房里本來是寶貝似的養著那么一盆的,據說是…是我父親偶然得來送給她的,養了好些年也沒見開花,偏就曇兒出生那晚,趕上那花開了。當時父親人沒在京城,母親就給妹妹取了乳名,原也是當成吉兆看的,可是后面緊跟著就出了事,南境兵敗,元洲城失守,父親被重傷,兩位叔父也戰死了,我母親沒出月子就千里迢迢趕過去,再回來,已經是父親帶著她的靈柩回京了。那曾經有一段時間,生出了許多的流言,大抵…都是說曇兒命里不詳的,雖然祖母極力壓制,但有一陣還是鬧得沸沸揚揚,后來是祖母終于忍無可忍,盛怒之下發了好大的火,處置了兩個在曇兒面前嚼舌根的婆子,這事兒才算是徹底震懾住了。那年曇兒五歲,跑到我那就把花盆砸了,也是狠鬧了一場。”
他一直不太喜歡蕭樾沾染武曇,哪怕就是到了現如今,想著這個人不擇手段的覬覦他那寶貝妹妹,心里也不是很舒服,所以這時候反而得給對方提點,出謀劃策,就總覺得十分別扭,不得勁。
蕭樾是真不知道他們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聞言,倒是狠狠一愣。
他原來叫人找了這花過來,還特意請了懂這花習性的花匠過來照料,確實就是想拍那丫頭片子馬屁的…
所以——
這是要拍馬腿上了是么?
蕭樾也是臉色微微一變。
他私底下是出渾身解數哄著武曇是一回事,但是讓未來大舅子知道他這么低聲下氣的在討好那丫頭,也是忒下面子的一件事…
兩個人,各自都覺得臉上無光,然后就尷尬的沒話說了,各懷心思的埋頭走了。
武曇躲在不遠處的拱門后面,扒著門邊聽了半天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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