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皇帝處置姜皇后的最終旨意沒下來,正陽宮外現在還有侍衛把守,限制她的行動。
十二年來,這正陽宮他出入無數次,這是第一次,站在門口,蕭昀會有種近鄉情卻的感覺。
這一刻,沐著月華,看著門上高高的匾額,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那件事就是他母后做的!
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知道!
可是——
印象里端莊寬厚又是非分明的母親,居然會做出毒殺自己夫君這種事來…
蕭昀實在是接受不了。
守門的侍衛等了許久,見他一直踟躕,才忍不住的開口問道:“殿下…要進去嗎?”
蕭昀連忙收拾了散亂的思緒,回過神來,抬腳上臺階。
立刻有兩個侍衛上前,開了門。
蕭昀道:“做你們的事,本宮自己進去即可。”
“是!”太子就是太子,就算皇后娘娘失勢,也影響不到他的地位,侍衛們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彼時宮里的宮人全被清個了干凈,姜皇后木偶一樣坐在正殿當中,直至看見了蕭昀來,眼睛里才重新燃起希望,沖過去,雙手扣住他肩膀急切道:“皇兒,你父皇開恩了嗎?”
蕭昀看著她,眼中都是沉痛的神色,卻只是開口質問:“后母為什么要做那種事?”
姜皇后聽得一愣。
她有點不敢看兒子的眼睛,便就佯裝惱怒的松開他,甩袖往旁邊走去,一面暴躁的在殿內踱步一邊厲聲道:“你父皇是病得糊涂了,明顯就是那個蕭樾設下的圈套來針對本宮的,你不要信那個奴才的鬼話!”
蕭昀也想到了她應該不會承認,可有些事,并不是她咬死了不認,就真能扭過來的。
他眼中閃過明顯的失望之色,語氣也冷了幾分下來,突然就有些咄咄逼人起來的諷刺道:“皇叔的為人兒臣還是了解幾分的,這偌大的一座后宮,他如果只是為了脫罪才禍水東引,那么選誰不行,為什么就單單的選上了母后了?”
何況,小金子招認時候姜皇后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件事,就算不是她親自去安排的,那也是得到她授意的。
否則,她何至于那般心虛?
“你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姜皇后聞言,立時就惱怒起來,霍的一轉身,擰眉盯著蕭昀道:“本宮都說了…”
蕭昀見她這樣冥頑不靈,終于也死了心,不想再爭取什么了,直截了當的打斷她的話,語氣冰涼的道:“母后若是能說服父皇相信您,兒臣自然也是高興的,不過眼下,兒子能為您求得的恩典也就這么多了,您好自為之吧。”
說著,就轉身朝外走。
姜皇后如是被人兜頭潑下一盆冷水,一顆心一涼到底。
她怔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覺的回過神來,連忙沖出去,在蕭昀跨出殿外之前一把將他拽住,逼視著他的眼睛,急切道:“這是什么意思?是你父皇處置此事的最終旨意下來了?他…”
話到嘴邊,心里就先抖做一團。
她使勁的撫了兩下胸口,這才勉強讓自己穩定了心神,試探著再開口:“他…怎么說?”
蕭昀看她這個樣子,眼中就又漫上一層悲憫的情緒。
這個人,不管她錯的多離譜,也畢竟是他的生母。
深吸一口氣,他說:“父皇決定保留您皇后的尊位,但是母后您病了,瘋魔了,所以已經沒有能力再掌管后宮。正陽宮的宮人因為您管束不利,包藏禍心,全部處死,回頭會派個人過來伺候您,您就在此處安心思過吧。”
姜皇后也知道弒君是死罪,可是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從事發之后就開始自我逃避,心里一直有種信念在不斷的給她洗腦,一遍遍的告訴她,這件事不是她的本意,因為不是她自己想做的,所以——
她的罪責,沒那么重的。
直至這一刻,聽著蕭昀親口轉述了皇帝對她的處置,她才有種大廈傾頹,幻想破滅的危機感。
“他這是…”姜皇后的嘴唇嗡動,好半天才像是理順了思路,不可置信的喃喃道,“要廢了我?”
皇帝私底下對蕭昀的原話是——
朕暫時饒恕姜氏不死,不牽連平國公府滿門,只是權宜之計,是為了你的將來打算。可是姜氏弒君,已是大逆,她不配為一國之后,不配為朕之妻,更不配繼續為人。這次事情的動靜被晟王鬧大了,如果朕在此時賜死她,那么不管是公開的還是秘密的,今夜之事的風聲都會很快傳開,一發不可收拾。朕不忍心太子的身上背負這樣的恥辱和污名,所以只能以此權宜之計處置。但是,你要切忌,姜氏此婦人無論是在宮規還是律法上都已經是死罪,待朕駕崩之后,你便替朕料理掉吧。
皇帝囑咐過他的話,猶言在耳,刺激的蕭昀心臟一陣陣的狂跳不止。
父皇是在為他的將來打算,不想讓他的腳下更多荊棘。
皇帝是個多睚眥必報的人,蕭昀這個做兒子的最清楚,可以說,他能為了自己而寬容姜皇后到這個地步,真的是已經突破他的底線了。
哪怕蕭昀的心中再有糾結,再難過…
終究,他也無法再出言替姜皇后求取更多的恩赦了。
一個意欲弒君殺夫的女人,她本身就是死罪!
可是作為兒子,在來正陽宮的路上蕭昀的心里其實也并不好受。
姜皇后最后的希望破滅,信心一寸寸的被碾壓成灰…
她突然就泄了力氣一般,手扶著身后的門框緩緩的滑落下去,坐在了地上,口中還在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
昨天的這個時候還一切好好地,這一切顛覆的太突然,太徹底了,讓她實在很難清醒。
蕭昀暗暗提了口氣,壓下心中那些復雜的情緒,只是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道:“母后,兒臣了解您,您不該是這樣的人。可是事已至此,一切的言語狡辯都顯蒼白,您只告訴我,您到底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是…”
說著,卻是欲言又止,眼中有痛苦的神色慢慢的凝聚沉淀。
姜皇后聽著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才不由的抬頭看向他。
看見了他眼中痛苦糾結的神色,突然愣了下。
她印象里的兒子,一直都是意氣風發的,行事也是果斷干脆的,從來不會這樣。
蕭昀與她四目相對,雖然幾度隱忍,最終也還是將心底的疑問問出了口:“是為了兒子嗎?”
姜皇后再度愣住。
蕭昀心中突然涌現出巨大的悲哀,盯著她,語氣沉痛道:“因為忌憚皇叔,您怕拖下去會有變故,所以您才…”
他是真的想不到姜皇后會做這件事的理由,思來想去,也只有這一條了。
姜皇后聽他這樣說,突然就慌了,連忙爬起來,抓著他的肩膀堅定的搖頭:“不!不是的!這件事跟你沒關系,你不要這樣想…”
想替蕭昀清除障礙,是她其中的一個目的,但——
確實不是全部。
唯恐兒子要為此鉆進牛角尖里,是到了這一刻,姜皇后才有了悔不當初的感覺,她盯著兒子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告訴他:“我是因為你父皇的暴虐和喜怒無常深受其害,我…我實在難以忍受他了,這才起了一念之差。”
作為一個母親,就算此事就是她為了蕭昀做的,她也絕對不會承認,把這件事變成兒子心上的枷鎖。
她盡量讓自己表現的誠摯。
可是蕭昀對她的話也只信了一半,苦笑了聲,再次確認道:“真的么?”
姜皇后咬咬牙,忍住了不再去看他,轉身走到一邊:“總之本宮就是越發的忍受不了他的喜怒無常了,與其等他哪天突然發起瘋來用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了我,我還不如我先下手。”
她越說越煩躁,最后就又霍的轉身,神色不愉的盯著蕭昀道:“既然現在本宮已是戴罪之身,你以后也不要來了,要是被那個瘋子知道了你還惦念著本宮,誰知道他還會做出什么事來。”
她這個跟頭栽得,很有點莫名其妙。
可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只能打落的牙齒往肚里咽,把所有的苦果都自己吞下了。
蕭昀站在門口的月光之下,跟隱在幽暗宮殿里的她對視良久。
然后,轉身往外走。
“皇兒!”姜皇后本來是使勁掐著手心隱忍,不叫自己再追上去的,可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叫了一聲。
蕭昀止了步子,卻沒回頭。
姜皇后走到門邊,看著他的背影道:“我這里是還能再留一個人是么?你能不能替本宮把方錦要回來。”
蕭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片刻之后又抬腳,繼續走了出去。
姜皇后倚在門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緩緩閉合的宮門之外,又無力地緩緩滑落在地,只是很奇怪的,東窗事發的那一刻,她恐懼緊張,本能的在皇帝面前不斷的哭訴求饒;后來被送回了正陽宮,孤零零的等候皇帝最后的裁決的時候,也是緊張和惶恐的;反而是到了這一刻,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她反而連眼淚都不想流了…
她突然在想,也許她其實并不怪方錦慫恿她做了那么一件事,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大概是真的很想早一刻擺脫那個喜怒無常的可怕男人的…
“殿下!”蕭昀從正陽宮里出來,小尤子就趕緊迎上來。
蕭昀沉著臉往宮門的方向走,一邊吩咐他:“一會兒你先去一趟慎刑司,看正陽宮的人都處置了沒有,如果還沒有的話,就把方錦送回來。然后今天城里搜捕晟王的事,平國公府應該是聽的到風聲的,可是母后的事他們消息應該還沒這么靈通,回頭出宮你再趕去姜家一趟,告訴舅舅,明日父皇依舊罷朝,但是讓他務必帶著外公一起進宮請罪。不過有一點,一定要記住,只管請罪就好,千萬不要再替母后求一個字的情。”
平國公已經告老多年不曾在朝堂上露面了,可是姜皇后做出這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他不出面,表現不出姜家的誠意。
而皇帝能留了姜皇后一條性命,已經是給了莫大的恩典——
即使姜家的人再想讓她翻盤,也絕對不能再多求了,得寸進尺,就只會適得其反。
蕭昀一口氣吩咐完,小尤子仔細的一一記著,后面想著卻有些為難:“皇上不是說正陽宮的宮人一個不留么?那方姑姑,奴才可以去要么?萬一惹了皇上不快,會連累殿下您的。”
蕭昀道:“重新送個人過去,就多一個人知道母后的秘密,還不如用她身邊原來的心腹,你只管去就是,慎刑司那邊應該是陶任之在盯著處決,他會明白的。”
“是!”小尤子這才放心,答應著就一溜煙的跑了。
蕭昀出宮之后就直接回了東宮。
此時另一邊的宮門外,蕭樾吩咐完燕北,就轉身朝馬車的方向走過來。
車門還開著。
青瓷剛給武曇脫了鞋襪,從小柜子里找了藥出來,要給她處理腳上的傷,看見蕭樾過來,就有些遲疑:“王爺…”
蕭樾淡淡的看了眼靠在大軟枕上,把腳翹在桌上的武曇,然后才對青瓷道:“你下來吧。”
“是!”青瓷放下手里的藥,立刻就穿鞋子下了車。
蕭樾上了馬車,才要關車門,武曇就又叫住了青瓷:“青瓷!”
“主子有什么吩咐?”青瓷趕緊又湊過來。
武曇道:“你替我回侯府報個信吧,告訴二嫂一聲,就說我跟王爺這邊一切安好,讓她不用掛心,安心養胎。還有…我那屋子,叫她有空就找人收拾了吧。”
“好!”青瓷應了,就去跟隨行的侍衛要了匹馬,先奔了定遠侯府。
燕北走過來,往車廂里看了眼,見蕭樾二人都暫時沒有別的吩咐了,就伸手去關車門。
收回目光的時候,不經意的瞥見武曇搭在小桌上的那雙腳。
這樣的傷,在她身上應該算是蠻嚴重了,這時候她卻雙肘撐在身后的軟枕上,晃著一雙小腳,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在哼小曲兒…
燕北心下本能的略一遲疑,但隨后又立刻反應過來自己逾矩,就連忙垂下了眼睫,合上車門,對車夫道:“走吧!”
車夫從旁邊走過來,他自己也跟著跳上車轅。
蕭樾車廂的柜子里,除了放了換洗的衣物,還有常用的各種傷藥。
因為他剛回京那段時間自己身上有傷,出門多是坐馬車,所以就備著了,以防萬一。
前面青瓷已經把清洗消毒的藥酒和治外傷的藥膏都找出來了,武曇反正是靠在軟枕上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樣。
蕭樾上車就挽了袖子,替她處理傷口。
先把水泡挑破了,再拿消毒的藥酒洗過,然后涂上傷藥…
因為知道武曇矯情,他手下動作還是盡量細致的。
前面挑水泡還好,等拿消毒的藥酒給她擦的時候,武曇就開始疼的往后縮腳,小聲的道:“疼…”
蕭樾抬起眼睛看她,就見她身子使勁往后縮著,眼眶里已經凝滿了淚水,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樣。
罵是肯定不忍心罵的,他就只穩穩地握著她的腳踝輕聲的安撫:“忍一忍吧。腳在鞋子里捂出汗了,不拿這藥酒先擦一下容易化膿的。”
武曇也知道這傷口肯定得一次處理好,要不然后面恢復的慢了,折磨的還是她自己。
“那你輕點。”她扁扁嘴,鼓足了勇氣才憋出這么一句話來。
“嗯!”蕭樾應了聲,又埋頭專心致志的給她處理傷口。
武曇忍著痛在燈光下看著他的側臉。
她一向都覺得蕭樾這個人脾氣不好,不是很好相處的,這時候他整個人沐浴在暖黃色的搖曳燈光下,即使面色依舊冷凝,全身上下的氣勢反而沒那么強了…
尤其——
他此時還捧著她一只腳在那小心翼翼的鉆研。
那個認真的模樣,怎么看都覺得跟他堂堂晟王殿下的格調極不相符…
武曇盯著他半晌,若在平時,蕭樾肯定也早就注意到她的凝視了,可是因為他現在太專注,反而一直無所察,直至武曇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她笑得突兀,蕭樾不由的就止住了手下動作轉頭看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
她眸子的笑意,閃爍燦爛如星光。
明明剛才還滿眼圈跑淚,像是立時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這才一眨眼的工夫…
蕭樾本能的預感就是這丫頭片子又在使什么壞,不由的就板起臉來問:“又怎么了?”
武曇眨眨眼,卻是賣了個關子,拿腳在他面前晃了晃,催促道:“沒什么啊?就是我靠這半天,手肘都要壓麻了,你快點啊。”
蕭樾當然知道她沒說實話,不過這也不是跟她計較的時候,就又重新埋頭下去,繼續給她處理傷口。
等最后涂好了藥,因為后面直接就回王府了,他也就沒再給她穿鞋襪,將剩下的東西隨手塞進柜子里,伸手就要來撈她。
武曇神色一慌,打了個滾就從他手下躲開了,重新翻身坐起來之后才嫌棄的說道:“你手臟,別碰我!”
蕭樾盯著自己落空的手指一愣,下一刻就是怒極反笑:“良心被狗吃了?本王還沒嫌棄你,你倒先嫌棄上了?”
不過倒是沒勉強再來抓她,而是坐了回去。
武曇咯咯直笑,這會兒倒是乖覺,爬過去,拿了桌上的水壺,用茶盤接著倒水給他凈手,一面才一本正經的說道:“我也懂投桃報李的,這不是伺候王爺凈手呢么…”
蕭樾懶得跟她磨嘴皮子,洗了手才又把她抱了過去。
武曇這一次倒是很乖,老老實實的依在他懷里,仍是把雙腳翹高放在小桌上。
蕭樾看過去一眼,問她:“還疼么?”
武曇這會兒心情不錯,就聲音清脆的隨口回他:“不疼了!”
蕭樾突然就想起來前面的事,扣在她腰際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痛得武曇猛然回頭看他:“疼…”
撞上她的視線,蕭樾才開始逼供:“還沒告訴本王,剛剛你笑什么呢?”
武曇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問得什么,回憶了一下,就想起來他捧著自己的腳認真上藥的那一幕,還是覺得畫面很滑稽,一個沒忍住,就又笑了起來。
蕭樾見她那一臉看了笑話的表情,就更納悶了,扣著她的腰再問:“問你話呢,你是不是又在憋什么壞?”
“沒有…”武曇笑得不能自已,要不是被他鎖在懷里,幾乎就要滿車廂打滾了。
夜色中,晟王府的儀仗護衛著馬車走在寂靜無聲的街巷中,少女的嬌笑聲合著馬蹄聲飄灑了一路…
天才一秒:m.zhh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