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鄭修一樣,對自己看著長大的鄭蘭衿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相信她的人品。
就算她真的小心眼,并且私心用甚的截了鄭修的書信和折子,但父子倆卻壓根就沒把她往更惡劣的方面想。
武青鈺遇難挺突然的。
鄭秉桓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剛才跟鄭蘭衿交流過一番之后他會突然憑空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來。
若在以前,他一定會覺得是自己多心,無理取鬧,就是有這樣的想法也會自行在腦海中抹去,根本不會問出口。
可是今天——
卻忍不住的脫口而出了。
鄭蘭衿的腳步猛地頓住,卻沒有馬上回頭,手指用力的抓著門框,過了一會兒才滿面怒容的回轉身來,反問道:“大哥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在您的眼里,我這個做妹妹的就已經這樣卑劣不堪了嗎?”
鄭秉桓真的只是臨時起意,話剛出口他也就意識到了自己這樣問會很過分。
這時候看鄭蘭衿臉上只是憤怒卻不見心虛,也就徹底放心了,扯動唇角笑了下:“抱歉,是我一時口誤。”
不過不該說出口也已經說了,他就覺得自己作為兄長,還是有義務再提醒妹妹一下的。
于是,隨后還是深吸一口氣,又轉了話鋒嚴肅道:“我也是擔心你,怕你一錯再錯,父親的脾氣你知道,他的底線你也清楚,蘭衿…我這個兄長的確實沒什么能耐,也沒什么出息,縱然你覺得我沒資格教訓你…我這也不是在教訓你,你到底是我的親妹妹,我也希望您能更好一些。”
鄭秉桓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態在很多人看來會覺得他這個男人很沒出息,可他就是這樣隨性,他不喜歡官場,也練不好功夫,但他喜歡行醫,也有天賦,于是就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不用上戰場,也不用出面應酬跟人說著一些虛以委蛇的話,他的妻兒隨時隨地即使不在身邊也知道他很安全,不用替他提心吊膽,而且——
他雖然上不了戰場,不能去為國為民的征戰,可他一樣在救人。
他活得坦蕩,也活得明白。
雖然他知道鄭蘭衿在心里對自己這個做長兄的頗有些不滿,可他行事端端正正的,他也是在鄭蘭衿面前挺直了腰板的,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沒有任何人規定了他們鄭家的將來就該走上一條怎樣的路,只要他沒有給家族抹黑,他就可以堂堂正正,不卑不亢的以兄長的身份教訓鄭蘭衿。
鄭蘭衿卻顯然不是這么想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
但也畢竟是兄長,她心里縱然不滿,也不想當面再多說頂撞,就只別開了視線:“我走了。”
鄭秉桓沒再追上去,只是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外面之后才又忍不住無聲的嘆了口氣。
這邊鄭蘭衿從鄭秉桓那離開,剛一出院子,就一閃身靠到了墻壁上,閉上眼,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她心里莫名亂的很,又壓抑的很,腦子里更是亂糟糟的,仿佛要炸開一樣。
在今天之前,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有錯,她是為了他們鄭家,不是為她自己,而且——
她手上既沒有沾血,也沒有主動的出手迫害任何人,她只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圍之內出手替父親做一些他自己不想做,也做不了的事而已。
這個信念,根深蒂固。
她深信不疑。
可是——
就在剛剛,鄭秉桓突如其來開口質問她的那一刻,她突然就心臟狂跳,那一瞬間險些就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她站在圍墻的外面,使勁的深呼吸,連著十幾次,才總算平復了心跳,然后咬咬牙,扶著墻壁重新站直了身子,繼續往外走。
她不知道鄭秉桓怎么會突然神來之筆,有此一問。
但確實——
那一問,重擊在了她的心上,讓她嚇了一跳。
她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為了什么本能的就心虛了一下,明明她自認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錯的,她清楚的知道鄭秉桓質問她的那一刻,她所有的情緒不是不被信任的憤怒,她只是心虛…真的心虛…
所以,她臉上雖然沒露怯,卻又沒敢直言回答對方,只用一句反問來將對方逼退了。
這一刻,她攥著拳頭,依舊是表情堅定的一步步往外走。
她沒有辜負父兄的信任,武青鈺再怎么說也是上過戰場又立下過戰功的大將士,她不會惡毒無底線到去主動設計殘害這樣的人…
但是——
也不是什么也沒做就對了!
她努力的隱藏自己的內心,盡量讓自己偽裝的若無其事一些,為了撐起這張面具實在太耗費心神了,以至于出門的時候等在帥府外面的下屬看見她臉上的指印而露出了怪異的神情她都沒有注意,只是利落的翻上馬背揮了揮手:“走!”
“可是…”有人張了張嘴,想說是不是在城里住一晚再走,可她已經策馬奔出去老遠,無奈,也只能紛紛攀上了馬背。
下屬自然不會沒有眼色到去主動追問鄭修是不是打她了,或者為什么打她了,只是一路上幾個人互相交換神色,全都大惑不解。
鄭蘭衿回程的時候天色已經將暮,她想抓緊時間,帶著下屬趕路了一段,但下半夜實在是山路不好走,并且還起了點霧,她不得已就只能帶隊臨時停下來休息。
這里已經進了武城縣境內,武青鈺出事之后她就自請帶隊過來搜救,如今已有將近一個月,對這一帶的環境還算熟悉。
武城縣不在官道邊上,來回要走小路,又加上靠近邊境,地方比較偏僻,確實不算是個好地方。
尤其是——
當時武青鈺出事之后,大家的重心就傾斜到了尋找他下落這件事上,至于他當時剿匪時候沖散的部分山匪如今也有流竄在外不曾落網的。
鄭蘭衿和龔明喆趕過去的時候他們倒是想雙管齊下,把殘存的一些山匪也一并剿滅,可是那些匪徒卻很狡詐,山寨被沖破之后就四處蟄伏隱藏起來,他們在這里橫行數年,鄭蘭衿這些人確實比不上他們熟悉環境,總不能一片地一片地的找…
最后就和龔明喆敲定了方案,先不管他們了,集中所有的兵力盡力搜尋武青鈺的下落。
這段時間,武城縣境內因為一直有軍方的駐軍在到處搜尋,隱藏起來的山匪倒是沒有再露頭,可今天鄭蘭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跟鄭修吵完架心緒不穩的緣故,總隱隱覺得很是浮躁不安。
其他人都靠著路邊的樹木或者土坡很快進入了夢鄉,她卻一個人坐在篝火旁邊拿樹枝撥弄著柴草半天難以入睡。
就這么枯坐了將近一個時辰,眼見著火堆有即將熄滅的跡象,火苗一晃,她才一激靈回過神來,趕忙起身去附近尋找柴草。
她沒什么心思,故而走的很慢。
這里是山區,附近枯木雜草都多,只因為是大霧天氣,草屑都被露水打濕了,不能用,她只能找一些枯枝,正在慢悠悠的折著枯枝,忽聽得身后她剛過來的方向傳來密集的幾聲慘叫。
鄭蘭衿心頭一凜,算是一瞬間完全徹底的清醒了,拔出腰間佩劍就轉頭往回跑。
奔跑中隱約聽見那邊傳來下屬的叫罵聲:“老劉!老劉挺住啊!他娘的有埋伏,他們在暗處,兄弟們都趴下,趴下,先別露頭。”
“居然不是商隊?三當家,是那些當兵的。”有人接口,罵的反而比吃了悶虧的士兵更兇,“就是這些吃官糧的毀了咱們的山寨,逼得咱們無路可走,遇上了正好,剁了他們剛好泄恨,給老大他們報仇!”
“對!”此言一出,立刻有人此起彼伏的相應,“報仇的機會來了,殺了他們給老大和慘死的兄弟們出口氣!”
鄭蘭衿本來是全力往回沖的,可是聽見這此起彼伏的叫罵聲,從聲勢上判斷,對方的人手應該不下三十人。
而她這趟回去,只是因為鄭修傳喚,并且又自詡是太平盛世,就只帶了一支十六人的衛隊跟隨。
剛才她帶的人已經遭遇了對方一輪偷襲,必然會有死傷,現在能剩下多少有戰力的還是未知數。
鄭蘭衿自知情況對自己很不利,但是那邊兩撥人已經撞到了一起,廝殺成一片。
這種情況下最穩妥的方法當然是她去搬救兵的,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可尷尬就尷尬在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兩邊不靠,正卡在武城縣城和元洲城正中間的位置了,等她來回一趟的時間,不僅這一隊下屬會早被斬盡殺絕了,就是她真搬了救兵過來,這些山匪也早該跑沒影了。
怎么著都是個吃虧。
場面棘手。
鄭蘭衿畢竟也是上過戰場的,只是遲疑了一下,隨后就仍是咬牙奔回去,加入了戰圈。
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的道理可講,雙方湊在一起就是彼此搏命的一番廝殺。
鄭蘭衿的下屬一開始就被暗箭射殺了兩個,又傷了好幾個,對方一哄而上,又是心懷憤怒,殺紅了眼的,雖然她這邊的人也都是鐵血硬漢,并不懼死,可實力相差實在是懸殊,前后也只堅持了一盞茶的工夫左右,她這邊已經被殺的七零八落。
鄭蘭衿的功夫底子還行,又在這邊的軍營里歷練過幾年,實力并不弱,但是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
等她和最后兩名下屬一起被逼退到一處土坡下面的時候,對方十幾個人圍攏上來,他們手忙腳亂的應付了沒兩招鄭蘭衿的手腕就被對方的刀鋒劃破。
傷口很深,她沒忍住悶哼了一聲,手中長劍就墜落在地。
同時,頭頂已經有一把大刀劈了下來。
刀鋒逼近,帶起來一股強勁的帶著壓力的冷風,鄭蘭衿渾身霎時被冷汗浸透了。
要說面對死亡,就沒有一個人是真正能做到臨危不亂的,那一瞬間她只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已經心下一片冰涼,卻不想——
刀鋒剛要劈開她頭顱的瞬間,那個匪徒的手卻被另一個人從旁擋開了。
“老五,你他娘的有病啊?”那人被推到一邊,啐了一口。
旁邊的人擠了上來。
鄭蘭衿本以為必死無疑,正在心灰意冷的等死,所以壓根就沒來得及調整好心態去反抗,就被走上來的那人捏住了下顎。
男人粗糲的大手粗魯的摩擦在她的皮膚上。
她雖然人在軍營,但畢竟出身在富裕的人家里,從小也是被寵愛著長大的,家里的人和身邊見過的男人都對她很客氣,壓根就沒收過這種待遇。
她一瞬間她就有點懵了。
可是她右手腕受了傷,似乎傷到了筋骨,疼就不說了,還壓根就抬不起來,一掙扎用力反而出了一身的冷汗。
也就是在她無措的這個空當里,那人男人就已經眼睛一亮,驚喜道:“喲!居然是個娘們!”
話音剛落,鄭蘭衿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左手抽出腰間佩戴的匕首,趁對方不備,猛地刺入對方胸腹之中。
“草!”那男人挨了一刀,面孔一瞬間就疼痛扭曲了。
鄭蘭衿趁機又補了一腳,將他踹倒在地。
這時候她腦袋一片空白,已經來不及思索什么了,打開了缺口,拔腿就往旁邊路邊的樹林里沖去。
這三十幾個匪徒,一番打斗之下也有死傷,但這時候也有二十余人。
一開始是因為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殘局需要收拾,所以才沒有都一起跟過來,這時候一聽說是個女人,并且她還趁機刺傷了人意圖逃走…
這些匪徒又哪是憐香惜玉的主兒,那位領頭的三當家站的不近,當即甩了一支梅花鏢過去。
他人高馬大,加上專門練過的,甩暗器的力道也足。
梅花鏢正中鄭蘭衿背心,幾乎全部沒了進去。
她也被飛鏢帶起的力道給往前撞了個踉蹌,然后一吃痛,就險些身形不穩的栽倒在地。
而等她咬著牙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狀態,穩住身形再想狂奔的時候,后面已經有三個人撲了上來。
雖然來不及近身,但其中一個人擅使軟鞭,一道鞭影甩過去…
鄭蘭衿右腿才剛邁出去一步,左腿就被鞭子纏住,那人又攥著鞭子往回順勢一收,便將她扯倒在地。
與此同時,另外兩個人也搶了上去,直接手腳并用的將她按在了地上。
鄭蘭衿還不及掙扎,已經被他們強行翻過身去。
其中一個人直接伸手往她身上摸了一把,然后也哈哈大笑:“喲…還真是個娘兒們,模樣生得不錯啊,還細皮嫩肉的。”
鄭蘭衿一個鄭家大小姐,幾時受過這樣的侮辱,那一瞬間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羞憤欲死。
卻根本都還等不及她反應,被她捅了一刀的匪徒已經一手捂著傷口踉蹌著三兩步追過來,往她身邊一蹲,二話不說就先給了她兩巴掌:“臭娘們,還敢給老子亮刀子?”
鄭蘭衿捅他那一刀可不輕,這人是紅了眼,說話間就掄起砂鍋大的拳頭要往她腦袋上搗去。
鄭蘭衿嘴里一片血腥味,似乎已經有牙齒脫落。
而以這人的力道,只這一拳,如果砸在太陽穴上就足以叫她斃命。
然則拳頭還沒落下去,就被按著鄭蘭衿的兩個人給及時攔住了,兩個人笑呵呵的勸:“五哥兄弟知道你心里有火,可是東躲西藏這么多天,兄弟們都多久沒開過洋葷了,這送上門來的便宜貨,你先忍忍啊…”
這些匪徒殺人放火的事都經常做,哪會有什么道德底線?
鄭蘭衿腦子里又是轟的一聲。
旁邊有三個受傷被俘虜的傷兵也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有人情急之下就放了狠話:“你們別亂來,實話告訴你們,這是我們主帥的千金,我們在邊境有十萬大軍,你們若是膽敢動了我們大小姐,保管你們會被五馬分尸,不得好死。”
原是想搬出鄭蘭衿的身份來震懾這些匪徒的,卻誰知道這話不說還好,此言一出,那群匪徒先是愣了愣,隨后就更是興奮起來的擊掌大笑容:“還是個官小姐?那不是更好?就是那個鄭修派人平了我們的山寨,把我們變成了喪家之犬,老子們早就走投無路了,活過一天是一天,還管你這些?這是鄭修的女兒?冤有頭債有主,今天你落到咱們手里也不算冤枉了!”
“你們…你們…畜生!”那士兵哪里想到自己的話非但沒能震懾住對方,反而適得其反,情急之下又被制住了,無計可施,直接就結巴了。
而鄭蘭衿這時候腦子里嗡嗡作響,早已經不做他想,飛快的絕望了。
比起去死,她更害怕活著承受這些侮辱。
她雖是從軍的,但說到底從小受到的也是閨閣女子的教養,她知道自己內心承受的極限在哪里,如果她今天會被這些匪徒侮辱,那么哪怕事后他們不殺她,她也一天也沒辦法再茍活下去,一定會受不了立刻自我了斷的。
與其等到那時候,還不如…
她心中充斥著一股義憤,這時候是真的完全無懼死亡了,出于本能的,心一橫正準備咬舌自盡…
但對方明顯也有防備,制住她的男人搶在她發力之前已經一把掐住她下顎,卸了她的下巴,冷笑道:“這娘們還想自盡?想得美!滅我們山寨的時候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吧?”
鄭蘭衿說不的話,她是倔強的撐著不想讓自己在這些畜生面前流淚的,可是真的太絕望了,眼淚不自覺的就滑了滿臉,同時驚懼的眼睛瞪得老大,目赤欲裂。
而這一刻她也已經恐慌絕望到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是真的寧愿剛才就被他們一刀劈死了也絕受不起這樣的侮辱,可是這一刻她卻是真的完全無能為力。
有人拿繩子在捆她雙手,已經有人急不可耐的在解腰帶了。
旁邊被押注的三個士兵都在憤怒的叫罵掙扎,卻根本無濟于事,鄭蘭衿的耳朵里像是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又仿佛什么都沒聽懂。
她一向自詡并非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女子,還常常以此為榮,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這一刻的她,甚至比那些弱質女流更加無能又無力。
就在鄭蘭衿腦子里亂哄哄的仿佛要炸掉的時候,忽然一支響箭破空聲穿透迷霧,正站在她面前解衣到一半的匪徒動作戛然而止,同時身子往前一個踉蹌,一支利箭穿透他胸膛,
鄭蘭衿眼睜睜的看著,看見他龐大的卻失去了生機的身體緩緩的倒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