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京城里,世家大族的馬車出行,車上都會帶著自家的族徽或者府邸標志。
但是,她一眼就明確認出了兩人的身份…
這姑娘的身份也絕不簡單。
這樣一來,她們反而不認識她?
這就很說不通了!
“要不是晟王妃身邊的姐姐剛好會功夫,救下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沒準這會兒連命都沒有了,這是你道個歉就行的么?”謝明宜的丫頭護主心切,當場就口齒伶俐的給頂了回去。
謝明宜剛受了驚嚇,心里自然也不能是毫無芥蒂的。
她倒是沒當街發作,只是明顯的臉色不好,斜睨著對方。
武曇不喜歡這樣云里霧里的繞彎子,索性就不浪費時間,放開謝明宜的手走上前來兩步,一邊并不掩飾的上下打量她,一邊隨口問道“恕本宮眼拙,不知你的哪家的小姐?”
那姑娘就落落大方的沖著她屈膝拜下“不敢勞王妃親問,小女姓王,閨名修苒,我并非大人。家父是南梁的南陽侯,這幾天我是因故在京做客的。本來今天是帶著隨從出來置辦點東西,不想在前面街角下馬車的時候剛好被一個小賊摸了我的荷包去。”
兩年多以前蕭樾出使南梁那會兒,南陽侯還是她祖父,但老南陽侯年事已高,在那之后沒多久就病逝了。
現在的南陽侯,已經是她的父親了。
說話間,王修苒便側目,給剛走到她身后的那個灰袍人使了個眼色。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年紀,身材高大卻偏瘦,樣貌本來就極是普通,但右邊臉頰上一道傷疤從額角一直延伸到下巴,雖然一看就是多年前的舊傷了,但一則是傷得太深,二則也應該是當時疏于醫治,如今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個血肉外翻的十分猙獰的傷口了。
這人從剛才在屋頂上追趕謝明宜的馬,到現在站在王修苒身后,一直都是面目冰冷的一語不發。
這時候,王修苒給他使了眼色,他倒是乖覺,往前走了兩步,拱手沖著武曇二人躬身一揖。
卻還是——
一語不發。
武曇有些奇怪。
就盯著他多看了兩眼。
王修苒就微笑著解釋“王妃別介意,我這下人身有殘疾,他不會說話的,并非有意對您二位不敬。”
說話間,她已經又往前走了兩步,越過那灰袍人來。
謝明宜主仆倆還都有點踟躕的愣在那里,沒想好該怎么處理這件事。
王修苒就又沖著謝明宜一福身,主動說道“謝三小姐,方才的事,確實是有我家的不是,差點害您受傷,我責無旁貸。但是您不要覺得是我推卸責任,剛才的事情確實是有些蹊蹺的,我的下人雖然莽撞,沖撞了您的車馬,可按理說也不該會讓您的坐騎受驚的…”
按理說,一般的大家閨秀遇到這種事,要么就是打哈哈盡量把事情糊弄過去,要么再次就是反咬一口,撇清了自己的責任了。
現在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邦女子,居然敢追根究底的把這事情敞開來說?
要么就是問心無愧,要么就是有恃無恐。
但無論是哪一種——
這姑娘都算是膽氣過人了。
畢竟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家,遇上這么大的事,惹上這么大的麻煩,十個里頭起碼有九個得是當場被嚇傻,恨不能立刻息事寧人的。
武曇饒有興致的看著她,心里不免多注意了她幾分。
而王修苒話沒說完,已經自覺過去查看過暴斃的那匹馬的青瓷已經回轉。
手里提著把染血的長劍,同時將用手帕裹著捏在手里的兩枚細鋼針遞到武曇面前,回稟道“王妃,謝家小姐的坐騎確實出了問題,這兩根鋼針是從靠近左側的馬腹上拔下來的,應該是有人強行將鋼針刺了進去,馬兒才會吃痛受驚。但是因為事出倉促,這鋼針插進去又不好往外拔,便沒來得及將證據銷毀。”
武曇沒說話,只是看著面前的王修苒。
王修苒面上表情收放自如,十分鎮定,見狀,就轉而去問她身后的幾個隨從和婢女“當時具體是什么情況你們可有人看清楚了?”
她只帶了一個婢女,加上那灰袍人在內,護衛也只有五個。
婢女搖了搖頭,輕聲的道“當時那小賊撞到了小姐,奴婢只顧著扶您了。”
另外四名護衛也跟著搖頭“謝家的馬車是從街角另一邊拐過來的,小的們當時都在小姐身邊,只有郇來追過去了。”
說著,就轉頭去看旁邊站著的灰袍人。
那人即使不會說話,但他既然是王家的奴仆,日常交流時候的手語也總應該是會一些的。
可是——
他就只是和王修苒交換了一下眼神,算是默認了那護衛的話,并沒有再有多余的表示。
王修苒也不過分追究他,轉而又看向了武曇二人道“當時那小賊剛好撞到我,我的下人都十分慌亂,并沒有注意,還是一會兒等謝家的下人來了,再問問他們吧。”
居然沒急著撇清,而是盡量讓她自己的那個護衛避嫌了?
謝明宜是個活潑的性子,這次出門又沒有父兄長輩隨行,回來的路上這才瞅了機會騎馬走的。
她的婢女當時是坐在后面的馬車上的,也沒瞧見具體的情況,這時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明宜性子直,本以為就是個意外,雖然有點遷怒到了王修苒,但到底也是心思單純,沒打算深究的。
這會兒聽了王修苒的話,又看見青瓷居然從她那馬腹上找到了有人刻意插進去的鋼釘,就更是后怕的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趕忙轉頭吩咐自己的丫頭“梨兒,快去把胡管事叫來。”
“是!”小丫頭答應著就提了裙子擠出人群去。
一行人,又都是女眷,就這么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
武曇左右看了眼,就吩咐藍釉“你帶人去把那死馬先拖到路邊…”
后又轉頭分別看了謝明宜和王修苒一眼道“都別在街上站著了,咱們進旁邊的茶樓里坐坐。”
“好。”謝明宜兩人互相對望一眼,全都從善如流的點頭。
武曇帶著兩人進了茶樓。
這都傍晚時分了,即便是在主街上,茶樓里也已經沒什么生意了,只有二樓的雅間有兩間里面的客人還沒走。
武曇直接讓人拿銀子把這一樓的大堂包下來,要了茶水之后,把掌柜和伙計也都一并遣開了。
胡管事一時還沒趕過來,武曇對這王修苒挺感興趣的,就主動套她的話“王小姐你是昨天隨南梁的來使一道進京的吧?昨天本宮和我家王爺外出回來,在城外看見你們的車隊了,當時還納悶車隊里怎么會有女眷的馬車。”
“正是。”王修苒面帶微笑,態度大方得體“我朝的太孫殿下來貴國轉眼已經快滿三年了,姑奶奶十分惦記,正好我也十分向往大的風土人情,所以就主動請纓,跟著這次前來京的使團一道過來了。一則是代替姑奶奶探望一下太孫殿下,二則也想在這邊走走看看,增長一下見聞。”
她口中的姑奶奶,自然就是南梁國中的王皇后了。
而且這姑娘說話,十分的得體,收馳有度,滴水不漏。
不僅將事情說圓了,還外帶著也給自己留了余地…
武曇心里是在琢磨她這番話的,謝明宜一個直腸子,已經忍不住的皺眉“這山高路遠的,就算有南梁的使團隨從,你一個姑娘家也多有不便吧?你是一個人跟著他們來的嗎?”
誠然,她這并沒有打聽的意思,就是順著話茬隨口一說。
王修苒笑道“是啊。我家中兄弟,要么就已經入仕,有公務在身,走不開,要么就是年紀小,還在讀書的,跟著我出來也不管用。而且我也就是出來走走看看的,帶幾個妥帖的下人跟著也足夠了。”
她當然不會說,為了防止王修齊跟著來,她特意想法子瞞住了她要來大的消息,并且借故把王修齊支出了皇都,這才得以撇開了他…
幾個人正說著話,外面梨兒就帶著胡管事還有另外一個謝家的護衛趕了過來。
“小姐,晟王妃。”幾個人走進來當面行禮。
這一次謝明宜就沒等武曇開口,直接就問了“那會兒我的馬受驚之前,具體的情況是怎么樣的?那會兒太亂了,我記不太清楚了。”
胡管事已經聽梨兒將大致的事情問過了,這時候就直接拱手回道“當時小的帶人護衛著馬車,走在三小姐后頭,街角那邊剛好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跑過來,他們沖撞過來,從小姐您的馬旁邊蹭了過去,緊跟著您的馬就被沖撞受驚了…”
說著,跟他過來的護衛就比劃了一下當時謝家車馬隊伍的走向“咱們是從這個方向來的,就這樣,這位壯士還有前面跑過去的一個小個子從咱們車隊的這邊撞了過去…”
謝家的車隊里也是二三十個護衛跟著,當時場面雖然混亂,也有人是看清楚了的。
叫做郇來的灰袍人追著個小個子迎面跑過去,貼著右邊從謝明宜的馬旁撞了過去。
緊跟著那馬就發了狂,直立而起,險些將謝明宜掀下馬背,后又撒丫子跑開了。
當時那一前一后兩個人已經跑過去了,但一看謝家這邊出了事,那郇來才趕緊轉身又開始追謝明宜的馬,可是街上人多,他就上了屋頂…
事情這么一捋順,倒是和王修苒的說辭對上了。
他們從謝明宜右邊過去的,然后那小賊趁機將鋼釘拍進了謝明宜那匹馬左邊的腹下。
謝明宜捏著拳頭,臉色又變了變。
王修苒道“就是因為那個小個子的小賊摸走了我的荷包,郇來才會倉促前去追趕的,正好我的荷包也沒找回來,我隨后會去衙門報案,請官府幫忙把那小賊尋到的。謝三姑娘…”
她站起身來,沖著謝明宜又福了一禮“雖說這就是我的片面之詞,可我自認為約束下人還算得力,雖然郇來也沖撞了你,但他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本來在拿住那小賊水落石出之前,為了避嫌,我是該把郇來扣在你手上的,但我們畢竟是遠道而來,我與他主仆一場,便不好這般處置了。近期我會在京留上一段時日,還請你容我將他帶回去,若是隨后有關這件事還有需要找他對質的,你盡管去我下榻的驛館再傳他,你看這樣如何?”
畢竟是初次見面,要說是王修苒有意害她,好像也沒有理由能說得過去。
而且對方還把話說的這樣體面客氣…
謝明宜也不是個過分計較事的,想也沒多想的就點了頭“我與王小姐萍水相逢,彼此又無嫌隙,既然你說是誤會,那我姑且信你一次也無妨的,就等拿到那吧。”
“謝謝。”王修苒感激一笑。
再看看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就也不再跟她們繼續耗下去了“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也好趕著去趟衙門。”
武曇頷首,坐著沒動。
青瓷走上前去,將手里的長劍遞到郇來面前。
郇來面無表情的收了去。
王修苒又再福了一禮,就帶著自己的人先出了茶館,施施然的先行離去了。
謝明宜目送她走了老遠,再一看已經黑下來的天色,登時就有點慌了“哎呀,天都黑了,我也得趕緊回去,要不然曾祖母和母親他們都該著急了。”
武曇也拍拍裙子站起來“走吧,坐我的馬車,我送你回去。”
湖陽長公主雖然最寵愛謝明宜這個嫡出的曾孫女,但是謝家如今也是世家大戶了,規矩也是很嚴的,謝明宜自己騎馬還差點出了岔子,回去保不準是要挨罰的。
一聽武曇說要送她,登時就有底氣多了,也不推辭,就笑瞇瞇的挽了她的胳膊“好啊,王妃還沒去過我家吧?正好過去坐坐。”
胡管事留下來繼續善后,武曇和謝明宜一行就先回了公主府。
謝家那邊因為知道謝明宜今天要回來,可是等到天擦黑還沒見到人,確實已經急了。
謝家如今是湖陽長公主的嫡長子端郡王當家,他的郡王妃已經過世,家里便是世子夫人,也就是謝明宜的母親主持中饋。
世子夫人怕湖陽長公主著急,也沒敢聲張,正安排了人出來找…
“你這丫頭,怎么拖到這會兒才回府?再不回來,我替你可就瞞不住了。”聽說女兒回來了,世子夫人直接迎到了院子外面,看見謝明宜就一把揪住她開始數落,再加上天黑了,居然一時也沒注意到跟著過來的武曇。
“我這不是回來了么…”謝明宜吐吐舌頭,趕緊轉身給她引薦“晟王妃送我回來的,母親,天也晚了,就招待晟王妃在家里用飯吧,您叫人去跟曾祖母說一聲?”
世子夫人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看見站在旁邊的武曇。
謝明宜的衣裳本來蹭臟了,在回來的馬車上已經換過了,這時候倒是看不出問題來,但是她耽擱了行程,又是被武曇送回來的,世子夫人也是個精明人,當時就意識到有哪里不太對勁了。
暗暗的打了個寒戰,她卻也無暇深究,趕緊先給武曇行禮“妾身見過舅母…”
從輩分上算,端郡王和蕭樾是表兄弟,他的兒媳婦,是要跟著夫君一道喊蕭樾舅舅的…
這位世子夫人可比她足足年長了二十多歲,著是武曇臉皮再厚,也有點尷尬了,皮笑肉不笑的趕緊扯嘴角“免禮…免禮…”
彼時,王修苒一行已經從京兆府衙門報完案之后出來了。
出得衙門,那個據說是不會說話的郇來就跟上她身邊,低低的開口說道“那個小賊,其實我能找到…”
他其實能說話,但卻是真的有缺陷,開口的聲音,低沉沙啞,聽起來十分費勁,像是有什么粗糲的東西從喉嚨里拉過一道一樣,艱難的發出聲音來的,若不仔細聽,甚至很容易被街上的車馬聲蓋過。
王修苒的面色平靜,夜色下,面孔上散發著柔和的光輝,目不斜視的淡淡回絕“不用你去,這件事上,只要我問心無愧就好。”
郇來垂下頭去,就也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