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和梁晉等人不明所以,全都靜觀其變。
宜華的目光卻是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閃。
不過她表情依舊克制的極好,半點破綻也不露。
那一男一女被帶進來,面上表情誠惶誠恐,剛一跨過門檻就匆忙的跪下了,不住磕頭。
兩人也不說話。
宜華也不言語。
梁帝等得片刻,就看向了在場唯一不明真相的燕北,聲音沙啞的冷笑道:“將你二人之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那兩人顯然并不知道在場燕北等人的身份,但是一個梁帝,一個王皇后,就已經足夠叫他們覺得恐懼了。
兩人跪在地上,使勁的把身子伏低,暗地里互相對望一眼之后,那男人才偷偷抬眸又去看了眼面無表情坐在那里的宜華,似是十分疑惑的樣子,卻還是順從的開口說道:“草民二人姓章,是城外四田村人氏,十六年前我們原是住在京城的,我娘姓金,原是在平大人家做事的,就是…前太子妃娘娘的娘家,因為替平家夫人奶過一個孩子,后來在生下幺妹之后剛好趕上太子妃娘娘即將臨盆,我娘就被…被選進東宮做了…做了太孫殿下的乳母…”
因為出身平民,沒見過什么世面,現在面對帝后這些人,這男人就十分的局促緊張,說話也斷斷續續,很有些底氣不足。
一開始梁晉是和武曇一樣,都盯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在猜測他的身份的。
但是此刻聞言,梁晉卻是心跳猛地一滯,臉色都變了。
那一瞬間,他下意識的就想去看宜華,但好在是自制力強大,這才狠狠地控制住了,沒叫自己大幅度的抬頭。
武曇和他站在一起,略一側目,卻是清楚的看見他額角暴起的青筋。
于是——
那一瞬間,就莫名跟著產生了一種極度不好的預感。
那男人說到了這里,似乎心有余悸,也是忍不住再次偷偷抬頭去看宜華。
宜華不動如山的坐著,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梁帝卻不耐煩了,冷聲催促:“繼續說下去。”
“是…”那男人嚇了一跳,趕忙收攝心神,垂下頭去,盯著地面繼續說道:“當初是在太子妃臨盆之前一個月我娘就進了東宮,后來太孫殿下出生之后就交到了她手上,可那時候適逢東宮惹上了官司,出了大差錯,太孫殿下被…送進了宮里…”
當年的太子爺梁元斌闖下大禍,惹得梁帝震怒,甚至遷怒于自己的親孫子。那時他讓人把剛出生不久的梁晉抱進宮,直接關進了冷宮里,雖然這事情很多事人都心知肚明,但畢竟梁晉是皇家骨血,梁帝的親孫子,即便事出有因,他這樣做也未免顯得冷血絕情了些,所以這些年來,滿朝文武都很自覺的不會互相議論此事。
而這些所謂的皇家秘辛,當年位高權重的京官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細節內幕,對外——
百姓們可不知道梁帝會遷怒到一個襁褓里的嬰兒,并且曾把這個親皇孫丟進了冷宮里,讓他自生自滅。
所以顯然,眼前這兩個平頭百姓會知道這樣的內幕…
要么他們就所言屬實,他們確實是梁晉乳母的親人,要么就是王皇后找來的人冒充,并且將當年舊事告知他們,讓他們出面作妖的。
武曇此刻心中還有疑惑,不明白為什么梁晉的乳母身上會扯出宜華與人有私情的指控來,暫時就沒有動作,只是靜觀其變。
她稍稍側目去看梁晉。
卻見身邊的少年,眉眼低垂,使勁的掩飾住面孔和表情,可是不難看出——
相較于前一刻,他此時渾身上下散發的怒氣和戾氣都更重了幾分,雙手垂于身側,更是死死的捏緊了拳頭,也就是通過利用這樣的方式克制,才能勉強沒叫自己當場站出來。
他似乎…
對眼前的局面已經心里有數了?
梁晉自然也感知到了武曇審視的目光,不過他無暇他顧,只是譏誚的扯了下嘴角,目光還是一瞬不瞬的盯著腳下的地磚,因為——
他突然明白了宜華到底是為什么會被困在了這里,并且任憑王皇后往她身上潑臟水也毫不作為…
對面的宜華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一語不發。
那男人吞咽了一口口水,將緊張的情緒壓下去一些,又再繼續說道:“太孫殿下被帶進宮里之后也是草民的娘親在帶的,后來…后來宮里的賢妃娘娘出面,將太孫殿下接過去撫養。宮里沒有額外的乳母,草民的娘就也被帶去了賢妃娘娘處,繼續照料太孫殿下,然后…再然后…”
他說著,舌頭好像突然開始不怎了靈光了,支吾了兩句,額頭上更是大汗淋漓。
可是事到如今,眼前也完全沒有退路可以給他走,他心中似是在極力的掙扎和權衡,最后還是拿袖子胡亂的摸了兩把額頭上黏膩的汗水,心一橫,咬牙道:“我娘發現了賢妃娘娘與人有染的事!”
此言一出,梁晉倒是沒什么特殊的反應,一直低著頭,看不清楚神色,但武曇和燕北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約而同的抬頭朝宜華看過去。
宜華臉上沒什么表情,既不見憤怒也不見難堪,仿佛對方口口聲聲指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而她就只是一個局外人一樣。
而那個男人,在說出這至關重要的一句話之后卻仿佛破除了禁忌一般,倒豆子似的繼續說道:“為了伺候太孫殿下,我娘一共在宮里住了大半年,一直到殿下斷奶之后才被賢妃娘娘找借口打發了,但是在那期間,她曾親眼看見有個男人裝扮成宮里的太監和賢妃娘娘秘會,并且也曾聽賢妃娘娘身邊的人私底下談論,似是有那么一個人。”
阮先生的存在,梁晉是提前和武曇透過底的。
就這男人目前所言,武曇依舊懸心,不確定他這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而宜華一直不出口反駁,燕北卻是聽得直皺眉,忍不住的站出來一步道:“所謂口說無憑,不過就是兩個賤民的無稽之談,現在已經時隔多年,若真是確有其事,那姓金的婦人何故當年不站出來將事情言明,反而要等到今時今日,還是由兩個道聽途說的小輩出面指摘?梁帝陛下,您莫不是信了此等謠言,任由他們這般詆毀我朝長公主殿下的清譽么?”
此言一出,還沒等梁帝和王皇后說話,卻是一直瑟瑟不安跪在那男人身后的女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滿目怨憤的指著宜華凄聲道:“那是因為我娘被她殺人滅口了!”
她眼睛通紅,臉上因為壓抑著憤怒而顯得表情有些猙獰,似乎極想要撲上去廝打宜華,卻又知道對方的身份不簡單而不敢貿然動手,就只是目赤欲裂的死瞪著宜華,聲聲泣血的控訴:“宮里貴人的事,我們平頭百姓哪敢摻合?我娘雖然知道了賢妃娘娘的秘密,也不敢聲張,本來出宮之后也是打算將這些事都爛在肚子里的。可是我小妹長到六歲的時候生了一場重病,娘到處尋醫問藥也治不好,最后走投無路之下就說她去求宮里的貴人,太醫院里的太醫醫術高明,請動了太醫,小妹可能還有救,可是…可是…”
她大約是真的悲痛,話到這里,就哭軟在地,泣不成聲。
男人伸手扶住妹妹,也因為憤怒而紅了眼睛,咬著牙,腮邊肌肉僵硬的鼓起來,一字一句的道:“我娘雖然只是個伺候人的仆婦,卻也知道宮里的貴人我們得罪不起,她原也沒準備泄露賢妃娘娘的丑事的,那時我卻不信她能憑著曾經的舊交情就請動了宮里的娘娘幫忙找太醫,我娘這才說的她手里抓著賢妃娘娘的把柄。可是就那一次…她走了之后就再也沒回來,我們找不見她,小妹也隔了沒幾天就病死了…”
這男人如今已經年近三十,十年前也到了懂事的年紀,自家老娘揚言掛著宮里賢妃的把柄去威脅賢妃幫他們請太醫,結果卻一去不回,他只要不是太蠢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所以,老娘失蹤之后,他也不敢報官尋找,倉促間只帶著妻兒和另一個妹妹搬到了更偏遠的村子里躲避災禍。
因為宜華一直不做聲,燕北就不得不再度站出來質問:“所以,時至今日,你們又為什么突然站出來了?”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是已經半點不敢掉以輕心了,王皇后不是個完全沉不住氣的人,她現在既然針對宜華發難了,就必然會將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位,十有八九,這雙兄妹的身份是真的,這里對方不太可能留下破綻。
而果然不出所料,不等男人回答,王皇后已經代為開口:“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也是事有湊巧,頭兩個月有將一塊玉墜拿去典當,輾轉之下東西流了出來,被認出來是出自你們大宮廷御用工匠之手,并且墜子上刻了賢妃的名諱。府衙的人順藤摸瓜的逐步追查,在城外亂葬崗附近的山坳里挖出了那婦人的尸體,雖然尸體已經化為白骨,但她身邊也還留著一些可以證明身份的物件和痕跡,已經確認了身份。”
說話間,她緩緩的看向了梁帝。
梁帝的臉色一直陰沉的可怕。
他倒不是對宜華有怎樣特殊的感情,而實在是被戴了綠帽子的憤怒刺激著他,他是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把那個男人揪出來才肯罷休的,要不然——
他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哪怕顏面盡失,這一刻,他也在極力的壓抑控制脾氣。
他手指更加用力的抓著座椅的扶手,片刻之后沉著一張臉側目給陸啟元遞了個眼色。
陸啟元會意,也是早有準備,就將藏在袖子里的一個小盒子掏出來,打開了,呈到燕北面前。
武曇也跟著抬頭看過去。
那玉墜的個頭不大,雕刻的是麒麟的圖案,雖然這種大小的玉墜,女子用來做荷包或者香囊的飾物也可以,但幾乎不會有女子用這樣的圖騰做裝飾,反而是男人拿來用做扇墜子什么的多。
那墜子的玉質很好,瑩潤剔透,并且上面的雕痕也已經摩得很平緩了,顯然是經常被人捏在手里把玩的緣故。
梁晉也抬眸看過去,眼中波光連閃,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武曇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見狀就只唯恐他失控,斟酌之下就不動聲色的先上前一步,輕聲與燕北說道:“此事確實有些蹊蹺,要么…大人您先單獨跟長公主殿下談一談吧?”
宜華不說話,必然是有原因的。
現在必須先問明白她的意圖和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