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來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
他陰沉沉的問:“你們暴露身份了?”
“沒!”那人單膝點地,始終沒敢抬頭,怕他誤會自己辦事不利,連忙解釋,“趕在屬下動手之前,有人先出手了!”
“嗯?”皇帝一瞬間似是沒能領會這話的意思。
那人趕緊繼續解釋:“屬下原來將動手的地點設在剛出江堅轄區的停風崗,算行程應該是在傍晚時分,可是沒想到武世子一行一大早才剛啟程不久就在官道上遇襲了。”
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近來夜里都睡得很不好,所以中途被人吵醒,狀態就格外的差些。
他是聽到這會兒,腦子里才算是徹底的清醒過來,眼神也慢慢清明。
他抬起頭,看向跪在面前的那個人:“是什么人做的?”
“屬下一開始帶人在前路設伏,沒注意他那邊的動靜,等上來消息已經是半日以后,再到屬下趕過去事發地點打探的時候,當地的官府已經清理過了。”那人回道,“據說是江堅境內那個四平寨的余孽做的,被活捉了幾個人,被武世子一并帶著正在回京的路上,他身邊的親兵是有跟當地官府陳述說當時的情況挺驚險的,多虧了武世子的身手了得才僥幸逃過一劫。具體的——可能得等武世子押解犯人進京之后再跟刑部和大理寺那邊詳稟了。”
皇帝對其中的過程并沒有什么興趣,只是問:“那武青林沒事吧?”
“說是受了點皮外傷,應該是沒大的妨礙,處理了那些刺客之后都沒耽誤行程,接著又往京城趕了!”那人道:“因為狀況突然,奴才怕是自己的行蹤被人發現而橫加利用了,所以就沒敢再動手,以最快的速度先回來稟報皇上。按照武世子的行軍速度,他應該還得一日半左右才能抵京,奴才是想問…這樣一來,是否還需要奴才等人再出手?”
皇帝略一思忖,就當機立斷的抬了抬手:“不必了!可一不可再,他這一趟路上只走個三四天,連番遇刺,這戲做的就要露馬腳了,把人撤回來吧。”
“是!奴才遵旨!”那人應諾一聲,又在原地跪了片刻,見皇帝再次揮手,這才爬起來,出了皇帝的寢宮,并且趁著天還沒亮,款速隱退在將明未明的天色里。
這邊皇帝坐在龍床上,保持著那個姿勢又坐了許久未動,一眼看上去很有點兒別扭。
陶任之試著問道:“天色還早呢,陛下今兒個不上朝的話,要不要再歇會兒?”
皇帝的思緒被打斷。
他抬起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然后緩緩的將目光移到陶任之臉上,陰沉沉道:“你說——會不會是蕭樾做的?他在跟朕玩將計就計?”
四平寨的匪徒?有可能嗎?那些匪徒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么?山寨都被剿滅了,幾個烏合之眾還不要命的再次反撲?
但是目前傳遞回來的消息有限,皇帝抓不住關鍵線索,一時也不好揣測其中玄妙。
本來這趟差事他不是非得派武青林去不可的,就是因為蕭樾突然跟定遠侯府接觸,讓他心中惱怒,索性就差遣了武青林這趟差事,并且派人出去準備在他回京的路上制造一場假刺殺,并且禍水東引留下線索嫁禍給蕭樾,直接離間掉他們雙方的關系。
之所以選在武青林回京的路上動手,本來也是個周全的考慮——
蕭樾和武青林都不蠢,做戲做全套,他原來的想法也是在表面上打著四平寨報復的旗號暗中留下直指蕭樾的線索給武青林看的,這樣才更有說服力。
可是現在——
有人趕在他之前先出手了?!
是什么人做的?如果是蕭樾打了和他一樣的主意的話,那么武青林的手里會不會已經抓住了什么線索,已經開始懷疑他了?
皇帝的心思不定,卻又竭力的不想讓情緒外露,使勁的在控制表情。
陶任之知道皇帝現在就是自己心眼有鬼,所以想要從別人口中要個說法來定心,不過他向來明哲保身,就只說道:“等過兩日武世子回京,陛下當面問問就知道了,而且不是說他還抓了活口嗎?若真是什么人做的局,好像是不應該留下可供盤問的活口的吧?”
皇帝想想也是——
活人的口供變數太大,如果是蕭樾設局,為了力求逼真,怎么都不該留下這種可供盤問的活口的…
武青林抵京,是在武青鈺大婚頭一天的中午。
因為提前派了輕騎兵進京報信,宮里皇帝就提前派了御前的內侍在城外迎候,先陪同他去禁衛營把他帶走的一千兵交接回去,武青林將這趟差事的相關奏報提前就寫好了,給了那內侍帶回去交差,他自己告了個假,說是親弟弟次日大婚,他隔一日再進京面稟皇帝所有的詳情。
本來他這趟差事就辦的甚是圓滿,經過奏折上又都寫得清楚明白,召見不召見的,其實全憑皇帝的心情。
現如今他家里有急事,皇帝自是不會強行要求他馬上進宮。
那內侍帶了他的奏章回宮,武青林落后一步,親自押解帶回來的八名犯人去刑部移交。
在刑部衙門外面等待交接的時候,他狀似無意的踱步到那個絡腮胡子旁邊。
走了一路,這絡腮胡子看上去已經有些萎靡不振,見他走過來,就白了一眼。
武青林的唇角勾了勾,只道:“過堂的時候,不要再提你們是被收買的那一茬兒,少說話,把戲演逼真了,我保你們不死。你們——就是四平寨的同伙!”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平穩卻有力,能叫人聽出恩威并施的意思。
說完,就又若無其事的兀自踱步走開了。
絡腮胡子詫異的抬頭看他。
恰在此時,衙門里已經有一位官員帶著衙役出來,將人接管了過去。
絡腮胡子被拽進去的時候還在忍不住的回頭,見武青林就像是什么事也沒有的在跟刑部的官員寒暄,要不是他剛才說的話他切切實實的聽到了,甚至要懷疑是不是一場錯覺了。
這個人說,要放過他們?真的嗎?
武青林直接沒有進刑部的衙門,只大致的交代了一下,然后就推脫府里有事帶著木松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木松忍不住的問道:“之前這些人招供的話,世子是相信的對嗎?您要用他引幕后那人現身,為什么不在路上做個局把他放了?如果他的話是真的,他只是被人利用收買的,那么或者他去找那人,或者那人回頭再來滅他的口——順藤摸瓜,總能抓到線索的。”
武青林面無表情的打馬款步而行:“他只知道收買他的是個男人,別的一概不知,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是那個人,我是寧肯留他這個活口,也不會再多此一舉的出現了。”
雖然死人的嘴巴才是最可靠的,可是也要權衡利弊得失——
回頭來殺人滅口,有可能被人盯上,而直接山高路遠的躲開了,人海茫茫,他再被翻出來的可能就實在是微乎其微了。
一個暗殺的局,都被設計的那般密不透風,武青林不信背后那會是個只會走極端的莽夫。
“那您留著他…”木松仍是有些不明就里。
這兩天發生的事也是讓武青林心力交瘁,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先不說這個了,我要馬上回府,問問青鈺和彥瑤的事,路上被殺的兩個禁衛營的士兵,你替我跑一趟,多給一些銀子撫恤他們的家人。現在兇手未必能抓得到了,而且也沒辦法大肆追查下去,他們卻到底是受了我的連累而枉送了性命。”
“是!屬下會妥當處置的。”木松拱手領命,見他眉宇之間真的滿是疲色,就也不好再揪著此事不放,先去辦事的。
此時,晟王府。
雷鳴把回來復命的尉遲遠帶進了蕭樾的書房:“王爺,尉遲回來了。”
蕭樾從案后抬眸看了一眼:“說!”
如果不是事情和他預料之中的有出入,雷鳴不會特體帶著尉遲遠過來復命。
尉遲遠單膝跪下:“這十來天屬下奉命尾隨定遠侯府的武世子,本來他出京之后的行事一切順利,可是就在三天,武世子解決了江堅那邊的麻煩,剛一返程就在路上遭遇了一場暗殺。”
“暗殺?”這個詞,用得有些嚴重,雷鳴先驚了一下,“不是刺殺嗎?”
當時皇帝突然要派武青林出京城辦事,蕭樾就猜他是要搞鬼。
可按理說皇帝的目的只為離間,要設計也只會設計一出有驚無險的行刺事件的…
蕭樾的眉心隱約一跳:“不是蕭植派人下的手?”
“應該不是!”尉遲遠道,他雖然奉命一直尾隨武青林出京,當時事發的時候也躲在暗處目睹了全過程,但是畢竟事情發生的太詭異了,他回京走了這一路也是沒能捋出一個正確的思路來,“在官道上設置了機關,所有的武器和暗器上全部涂毒,三個負責動手的都是亡命之徒,出手十分的狠辣,絕對沒有容情。因為主子您提前囑咐屬下,皇上可能會在途中做手腳,一開始屬下也以為是他叫人下的手,直到他們真的動手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殺手的目標準確一致,直接將武世子從他隨行的隊伍中逼了出來,所有的殺招就只針對他一個人。要不是他的身手和應變都強——能逃過一劫,確屬僥幸。”
蕭樾聽著他說,眸色微微沉淀下去,卻是沉吟著沒有做聲。
尉遲遠繼續說道:“屬下一開始只以為是皇上的人,想著他們必然不會下殺手,所以疏忽了,后來也只截下了幾個在旁邊負責放暗箭的小嘍啰,當時情況太兇險,所以搏殺之間三名殺手全部被武世子當場結果掉了,事后他搜了刺客的身,好像也沒查出什么線索來。屬下一路跟隨他回京,后半程上倒是沒再出什么意外,這會兒他已經進城了,去刑部衙門移交人犯了。屬下辦事不利,有負王爺所托,愿意領罰。”
蕭樾沉默良久,這時候才稍稍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不關你的事,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尉遲遠爬起來。
雷鳴將他送出去,轉身又折回來,見蕭樾的臉色還是不怎么好,就試著勸道:“王爺,您當時讓尉遲去跟著武世子也只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他也沒有想到會有人真的下殺手啊。而且——您提前不是已經暗示過武世子了嗎?他是聰明人,應當不會真的被人誤導懷疑到您吧?”
“本王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蕭樾見他想歪了,就不悅的沉了臉。
雷鳴不解。
蕭樾道:“蕭植就算是要嫁禍本王,也絕不會真的對武青林下殺手,可是武青林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暗殺,這件事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雷鳴的腦子是想不了這么復雜的,只是揣測道:“可能是皇上下令的時候沒有交代清楚,所以導致下面的人出手的時候失了輕重?”
蕭樾卻是想也不想的搖頭:“不會!蕭植不糊涂,在這種大事上,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失誤。”
他又沉默了一陣,就再次看向了雷鳴吩咐道:“馬上去細查這件事的所有來龍去脈,其中的細節能拿到多少就拿到多少,盡快報我知道。”
“是!”
雷鳴知道他近來十分關注定遠侯府,所以片刻也不敢怠慢,領命下去,以最快的速度搜集到了所有能搜集到的線索,當天晚上就過來將所能探查到的有關那件事的所有真相和細節都一一回稟了蕭樾。
蕭樾將書房的窗戶整個推開,一邊站在窗口吹風,一邊聽著他說。
雷鳴稟報完之后,臉上表情也是少有的凝重:“就這個情況來看,王爺您之前的推論應該是沒有錯,確實不像是皇上下的手,刺客身上沒有留下任何足以構陷我們的線索,而且還留了活口,雖說只是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嘍啰,但這確實不像是皇上做事的風格。”
“是啊!”蕭樾隱約一嘆:“可如果不是蕭植,又是誰能這么精準的掌握住武青林的行蹤,并且精確利用了這一次的契機去殺他呢?”
回京之后他詳細查過武青林,這個人的行事穩重為人又正直,就目前來看沒有任何人有將他置之死地的理由。
可偏偏——
就是有人不遺余力的設局這樣做了!
雖然皇帝是最有能力設計這件事的,可皇帝對武青林下的絕對不可能是殺手!
那么——
這件事會是誰做的?
用了那么歹毒的手段,非要將他置之死地不可?!
是誰?
蕭樾的腦中突兀的跳出一個念頭,然后就形成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的真相。
前世等他回頭去查武家的時候,武青林早就已經是族譜上的一個名字了,翻閱前線之前留下來的戰報,上面說他是戰死的。那時候武曇是在這一年的五月里嫁給的蕭昀,次年開春蕭植就駕崩了,蕭昀登基的半月之后,武青林死在了南境的戰場上。
而現在——
卻是有人在明目張膽的暗殺他?!
那么那時候,他真的就是戰死的嗎?
如果這個設局暗殺他的人,并不是這一世因為他蕭樾的歸來而帶起的某些變化導致的,而只是在前世的基礎上提早了暗殺他的時間?
那么——
會不會前世武青林身死的這件事里還另有隱情?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殺死他的人又會是誰?
蕭樾的心里其實立刻就有了一個疑兇的,并且他已然堅信,如果前世武青林是死于謀殺,這個人必然就是兇手,只是…
動機呢?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
武曇?
或者是因為武青林無意間察覺了他的秘密,所以他才痛下殺手滅口的?他真下得去那個手?
不不不!還是不對!
如果是因為后來秘密敗露才導致那人對武青林下的手,那么現在的這一場暗殺就不該存在的,因為就他最近屢次接觸武青林時候武青林的狀態看他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不存在滅口一說,那么這個殺人動機也就不存在了!
可這樣一來——
又到底是誰想要置武青林于死的?
生平頭一次,蕭樾會覺得自己的思維陷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里,里面千頭萬緒,明明線索很多,可是交錯復雜的纏繞在一起,讓他理不出一個通順又完整的邏輯來。
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
對方費了這么大的力氣設局謀殺武青林,那么這一次失敗之后也絕對不會就此放棄,后面一定還會有一下次!
次日,定遠侯府和林府辦喜事,一大早兩家就開了大門迎客。
武家的地位高,林家的威望高,兩家都是高朋滿座,熱鬧非常的。
武勛不在家,武青林就得頂上這個一家之主的位置,一大早就親自到大門口負責迎客。
昨天他回府以后,只道自己的這趟差事順利,路上遇刺的事只字未提,老夫人也有分寸,從這不主動過問他辦差的事,所以闔府上下都不知道他在路上險些出事,所有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武青林是仔細的問過了林彥瑤和武青鈺的事的,他對這事兒談不上贊成但也不反對,橫豎當事人愿意就好。
孟氏則是在內院的門口,也是忙得團團轉,招待過府的女客。
這種場合,老夫人是不必出面的,仍是在她院子的暖閣里坐著和幾位要好的老姐妹吃茶聊天,順帶著會有些晚輩過來請安打招呼。
到底是自己的親哥哥成親的大喜日子,這時候肯定是要把武青瓊放出來的——
她已經定了和太子蕭昀的婚事,今天過府的人很有些是想結交一下的,若是這樣的場合都不準她露面,只會叫人猜疑武家是內部出了什么問題,或者難道壓根就是對和太子的這門婚事不滿么?
打從心底里講,孟氏其實是不太想讓武青瓊出來的,但確實也沒辦法,于是就下了死命令,讓她去老夫人身邊呆著——
武青瓊一向懼怕自己的這個祖母,在她眼皮底下會老實很多。
所以一大早武青瓊就過來了,陪著老夫人坐在那待客。
她本來也不高興,但是因為她許親給了太子,所以不管是誰過來,看見她都總要提起這件事,夸贊一番,這讓她很是受用,很快的就和幾個來給老夫人請安的姑娘打成一片。
周暢茵今天也跟著自己的祖母一道兒來了。
不過她年紀稍長一些,并且也不屑于去拍武青瓊那種黃毛丫頭的馬屁,就陪著老夫人這些人一起坐,本來是安安靜靜的一直在吃茶的,此時卻突然聊做不經意的問道:“老夫人,府上的二小姐呢?怎么今天沒見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