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定遠侯世子和霍家二姑娘的事在宮里宮外都傳得沸沸揚揚的,確實也有不少人在背地里看鄭家人的笑話,不過前幾天鄭夫人帶著子女親自登門去武家送年禮,雙方和和氣氣的,究竟也沒人敢當面說什么。”小尤子從旁說得滔滔不絕,“后來奴才偶然打聽到,好像說是鄭家在進京的路上,因為馬車壞了,險些趕上關城門被堵在外面,路上偶遇了武家二小姐,武家借了馬車給他們應急,方才趕得及。所以…上回鄭夫人想求了武家二姑娘去,似乎也并非全是權宜之計,她家二公子似是…真有那個意思。”
蕭昀正在批奏折的筆鋒頓住,沉著一張臉擰眉看過來。
小尤子見他面色不愉,又趕緊解釋:“這話是從鄭家二公子身邊小廝那傳出來的。”
反正蕭昀的意思,還是要拿鄭家去替武家在軍中的職務,為了做出來好看,想把兩家綁在一起。
眼見著吹了一門婚事——
鄭家現在另有了這層想法,也算好事一樁。
蕭昀的心里自是氣悶的,但究竟氣的什么也說不清楚。
中間有個蕭樾在那里戳著,鄭家就是再有結親的意愿,也只能是想想的,即便鄭武兩家結親他確實有利可圖,可他也太了解蕭樾了,不可能弄巧成拙,直接把個反叛的正當理由塞蕭樾手里去。
“不用管他們。”最后,蕭昀只是不耐煩的這樣說道,提筆繼續批閱奏章。
鄭家每個人的性格人品他都有仔細的了解過,鄭家二公子就是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生,做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來。
何況——
武曇那丫頭從來表里不一,看著乖巧,背地里卻甚有主意,鄭家有這個意思,她不愿意,就也注定出不了什么事。
可只要思及她會對鄭家敬而遠之的理由,蕭昀心里又是一陣發悶。
是以,打發了小尤子之后,他便又宣了邢五進來,扔了筆往椅背上一靠,問道:“確定晟王不是回了北境么?還沒查出他的下落?”
這一個多月,蕭樾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音訊全無。
邢五單膝跪在地上,頗為汗顏:“屬下安排了親信的人特意去了北境一趟,確實不曾發現晟王曾經出現在北境的任何跡象,應該確實是是沒往北邊去。”
“不是回北境…”蕭昀閉上眼,捏著眉心,左思右想,卻始終也琢磨不出個頭緒來。
邢五也是覺得十分奇怪:“明日就是年三十了,宮中會有各種祭典,晟王府那邊倒是日常采買什么的不斷,也是在準備過年的,可晟王不在…”
不僅如此,他們盯著定遠侯府,除了武曇身邊的婢女偶爾一兩次回過晟王府,武曇好像也對那邊徹底撂下了,平時就只顧著做她自己的事,不聞不問的。
蕭昀沉默了一陣,就又語氣煩躁的問道:“定遠侯府那邊呢?”
“這一個多月,武二小姐也再沒去過王府一次。”邢五道,“她身邊有個婢女倒是過去了兩次,也就是取用一些物什的,也沒什么線索。”
蕭昀的唇線緊繃,又再靜默了片刻之后,便是猛地睜開眼。
他忽的坐直了身子,眸色深沉,眼中光彩灼灼。
邢五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陛下…”
下一刻,蕭昀已經冷著臉站起來,從案后繞出來,大步往外走,一面冷冷的道:“不對!朕被她騙了。”
邢五一頭霧水,趕緊爬起來,拿了他的披風給他,跟著他快步出門:“陛下說什么?”
“武曇!”蕭昀咬牙切齒的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她一定知道!”
因為這話有點沒頭沒尾,邢五就很是反應了片刻才想明白他到底說的什么,不由的吃驚:“陛下是說晟王的下落?”
蕭昀的臉色陰沉的可怕,眸子里也是一片陰暗的冷色:“她要真的是心里完全沒譜,她身邊的人不會這么坐得住,必然三步五時的回晟王府打聽消息的。”
上輩子的時候,他是一直被那丫頭的表象給騙了,真以為她是個沒心沒肺的。
可事實上,她心里可是清楚的很的。
這么沉得住氣,絕不是因為對蕭樾的去向漠不關心,而絕對是因為她心里都明白也都知道。
他原以為,蕭樾不太可能事無巨細把自己的行蹤都告訴她,現在想來——
又是他失策了!
雖說是想來覺得很可笑,但武曇一定知道蕭樾去了哪里,甚至是去做什么了。
這陣子蕭樾不在京城,雖然各處都是風平浪靜的,可蕭昀的心里卻始終是全面戒備的,畢竟——
蕭樾不可能是無緣無故就離京的,他一走這么長時間,必是去做什么要緊的事了,不能不防。
蕭昀回寢宮更衣,換了便服之后又讓邢五點了幾個人跟著,就備了一輛馬車趕著出宮了。
這邊武曇一行乘車往西城的方向去,果然離著廟會那邊三四條街的地方就開始擁堵。
青瓷掀開窗簾看過去:“車馬堵了一條長龍,怕是挪不動了。”
武曇也早有準備,直接抖掉裙子上的瓜子殼:“那就下車走過去吧。”
幾個姑娘下了車。
武曇想著一大群人,反而不方便照應,于是除了青瓷和藍釉兩個會功夫的丫頭她點了跟著自己,另外幾個就打發她們自己去玩了,只是囑咐了一遍,最多兩個時辰,必須回馬車這邊來會和。
隨行的護衛她點了八名出來,四個在前面開路,四個斷后,擁簇著幾個姑娘往廟會上去。
停靠車馬的這幾條街還好些,大家只是貼邊走就好,等繞去了廟會那條街上,就一眼望過去,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下餃子似的。
“這熱鬧是真熱鬧,可要不是帶著護衛來開路,怕是擠不動。”武青錦唏噓不已。
一行人擠進人流,好在是有護衛跟著保駕護航,要不然真的就直接被人擠人的推著走了。
武曇來逛廟會,向來都是喜歡擺弄街邊小攤上的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的。
可今天擠成這樣,顯然是不太方便的。
她左右看了看,這樣確實是沒什么好玩的,就轉頭問武青錦:“你不是說有燈會么?那個設在哪里?”
武青錦道:“應該是在這條街最盡頭的回水河沿岸。”
“這街上太擠了,這會兒也看不得什么新鮮玩意兒,我讓侍衛幫我們直接擠到燈會那邊,在那邊玩一陣,晚些回來,這里的人就應該會散掉一些了,我們再淘些小玩意兒?”武曇提議。
現在在這條街上呆著,真的就只能是被擠了,武青錦幾個互相看看,也覺得只能這么辦了。
武曇吩咐了侍衛,直接往前走,轉而又叫了藍釉到身邊:“照這個樣子看,回水邊上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先過去看看…今天人這么多,估計臨時想租畫舫是難了,那里有幾家酒樓茶館,看能不能定一間高處的雅間,到時候我們先過去避一避,等人散了些才好玩。”
“是!”藍釉領命,便先行往前擠去。
武曇一行走的慢些,行到半路,就遇見個街頭雜耍的班子,這夜里,尤其是火球表演甚是好看,幾個姑娘在人群外圍踮腳看了會兒熱鬧,等繞過去這波人之后,明顯人流是散了些。
武曇總算松了口氣。
本以為到河岸上會好些,因為那邊的燈會,最值得一玩的便是猜燈謎了——
這算是個高雅的玩法,尋常百姓家的兒女識字的不多,玩不了這個。
可是等擠到頭,才想起來她忘了件事——
這里今晚還有幾家書院聯合舉辦的詩會呢,“才子”們幾百人齊聚,再加上書案、香案的擺開…
通常這樣廟會的場合,男女們拘束的都少,難得不需要特別避嫌,慕名而來的年輕姑娘們也不少,這里的熱鬧居然絲毫不遜于里面的街面上。
藍釉往周圍打聽了一圈,已經在等著了,看見武曇過來,趕緊迎上來:“主子,奴婢都問過了,不止是畫舫,就連旁邊的茶館酒樓的雅間也都全部客滿,各家都只有一樓的大堂里有地方,可是視野又不好。”
武曇轉頭問武青錦幾個:“怎么辦?”
武青錦和另一個表姑娘莊惜晴笑嘻嘻的互相眨眨眼道:“我們去猜燈謎!”
說是猜燈...
是猜燈謎,也著實是有水分的。
大家心知肚明,武曇也心照不宣,只翻了個白眼:“我腦子向來不太轉的過彎來,猜燈謎我不去,我去前面茶樓喝茶,等人散開些了再找你們玩。”
旁邊的武青巧是待嫁女,因為定了夫家,即便是這樣的場合大家不怎么忌諱的,也要避嫌了,就只溫婉的笑笑:“我跟曇妹妹一起去吃茶。”
武曇不放心武青錦二人,打發藍釉帶了四名護衛跟著,她和武青巧帶著剩下的人進了茶樓。
今天這樣的場合,但凡過來的人都是為著看熱鬧的。
樓上雅間的視野好,所以很多官宦人家和殷實人家的女眷都愿意包一間屋子,從高處瞧熱鬧,樓下的大堂里確實寬敞,寥寥無人。
武曇二人挑了正對大門口的桌子,讓幾個護衛也坐到旁邊的桌上去吃茶。
她和武青巧用茶水在桌上畫了個棋盤,拿了兩種干果做棋子,玩彈棋,誰贏了就把對方的“棋子”吃了。
武曇向來只有小聰明,而不愿意動腦子,連輸了三局之后就開始耍賴,干脆一股腦兒把武青巧面前的那盤榛子全抓進了荷包里。
“你…這哪兒來的棋品?”武青巧目瞪口呆,去打她的手。
兩人正玩鬧,坐在旁邊嗑瓜子的青瓷就拿手肘撞了武曇的胳膊一下。
武曇下意識的一抬頭,就看見臉色紅潤,略有些局促的站在門口的鄭秉文。
武青巧也轉頭看過去,見那年輕公子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這邊,就不好再鬧,兩人都飛快的整理了一下。
鄭秉文本來是有些局促和尷尬的,他雖是很欣喜能在這里見到朝思暮想的武家姑娘,但又確實覺得自己刻意跑到這里來尋人,很有點不雅的登徒子行徑,所以——
自己首先就尷尬了。
正在有些局促的不知如何搭訕的時候,不想,武曇卻很隨和,已經沖他綻放了一個笑容,呵呵的道:“鄭二公子,巧啊,又在這里遇到了。”
鄭秉文見她并不拘束,心中尷尬瞬間就化解了七八分。
只是再轉念一想,又深覺灰心——
前面他都當面表明了心跡了,武家姑娘再遇見他卻還是坦坦蕩蕩,半點不見嬌羞的女兒姿態…
他雖迂腐,但有些事情也還是明白的。
武曇能這么毫無負擔的面對他,無非就是沒把之前的事情過心。
她是——
真的對他沒那意思。
“書院的同窗們相邀我過來做詩會,剛好看見二小姐了。”鄭秉文強打精神露出一個笑容來,轉頭指了指斜對面的河面上,“有位好友頗有先見之明,提前幾日就租好了畫舫,船上還有別的親朋家的幾位姑娘在,二小姐要么…一起過去吃盞酒么?”
若是武青錦兩個在這,可能還會躍躍欲試,但武青巧畢竟是年紀略長幾歲,人也比較沉穩懂事些,也沒有表現出半點感興趣的樣子,就只看武曇的反應。
武曇對鄭秉文這人沒什么惡意,他這樣,因為本身就實在是太靦腆了,武曇倒也不覺得他是有意糾纏,便就仍是沒事人一般客氣的笑道:“不了,我同來的還有家里別的姐妹親戚,走散了不好,多謝鄭二公子的美意。”
鄭秉文前面近二十年都是老實巴交的斯文公子,也沒試過這樣幾次三番主動跟人家姑娘搭訕的,如今武曇拒絕,他便有些無所適從。
但也究竟是個讀書人,謹守著禮數,又不好過分糾纏,就略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的拱了拱手,轉身往外走。
這時候,正好雜耍的班子往這邊行來,一群人擁簇著起哄。
鄭秉文心不在焉,剛一出這茶樓的門就被人撞了一下,后背磕在身后敞開大門的門板上,險些摔倒。
他的小廝連忙扶了一把。
外面的吵鬧聲和歡笑聲也多了起來,武曇別開了眼,剛想叫個人出去囑咐武青錦他們一聲注意安全——
就見茶樓外面又進來一個人。
一身短打扮,看裝扮像是普通人家的護衛喬了裝的,但是武曇眼角的余光瞥見他,便覺得這人身上的氣勢很重。
她心中才剛警覺起來,不想——
那人居然徑直走到她面前來了。
青瓷有著習武之人的警覺,比武曇更敏銳,已經不動聲色的站了起來,暗暗捏緊了拳頭。
那人走到武曇面前,倒是規矩的躬身行了禮,只是開口的語氣頗為強勢不遜:“武二小姐,請您移步,我家主子請您過去說兩句話。”
武曇上下打量他兩遍,確定自己沒見過他,就沒做聲。
那人也甚是乖覺,側身給她留出視野來,指了指稍微遠些地方的雁塔:“只是說兩句話。”
那座雁塔,據說是百余年前一位得到高增途徑京,彼時這河岸邊上有一座破廟,他在此講經傳道,因其佛法精深,百姓就自主的捐錢修建了一座七層雁塔,供奉佛像。
后來這位高僧圓寂,他的舍利也供奉在在這塔內。
現在這座雁塔,里面沒有僧人常駐,每天白日里會開門,也只準許百姓進一層的佛殿拜佛祈愿,晚間就有朝廷派了專門的官吏過來,封鎖塔門,閑雜人等不得入內的。
佛道歷來都被世人尊崇,百姓們人人敬畏,所以夜里也都自覺的不會靠近生事。
現在大晚上的,能隨意進出那座雁塔的人…
武曇眸子微微一轉,略思忖了片刻就已經心里有數。
她微微沉了臉,往旁邊別過眼去,只撂下三個字:“我不去!”
那人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干脆的拒絕,眸色就是微微一沉,語氣也跟著變了,施壓道:“我們主子說,您當是不希望他直接去定遠侯府尋您問話的!”
武曇就有點惱了,眉毛一豎,瞪著他,又再一字一句的重復道:“我說了,我不去!”
鄭秉文也就算了,書呆子一個,她懶得計較,可那個蕭昀是有病么?三番兩次的堵她不說,現在也追到這里來“偶遇”找茬了?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那人明顯沒有想到她態度會是這般強硬決絕,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時候才一個激靈,沉吟道:“您知道我們主子是誰?”
武曇于是冷笑:“怎么?大庭廣眾的,他還敢強行綁我過去不成?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
橫豎不知者不罪么,她又沒見那蕭昀的面,他還能栽個抗旨不尊的罪名給她不成?
鄭秉文在門邊立了有一會兒了,原還以為是武家的親朋要約武曇出去一起賞景,聽到這里就終于確定是不對勁了,連忙挺身而出快走兩步過來,滿眼戒備的盯著那人的同時卻是問武曇:“我家的護衛也在外面,二小姐要回府么?”
武曇是真怕待下去蕭昀一個抽風真的親自跑過來堵她,于是就只敷衍了鄭秉文一句:“不用。”
然后就拉了武青巧起身:“我們走。”
她急匆匆的繞開那人就要出門。
那人是授命來“請”武家二小姐過去說話的,一時間也不敢逾矩造次,雖是被這小姑娘的狂悖態度激怒了,但到底是官家小姐,自家主子又沒示下他可以動強,便就咬咬牙,一轉身又出了茶樓,趕著回去復命了。
武青巧還是很有眼色的,看見武曇情緒不對,兩人從茶樓里出來便就提議:“要么就先回去吧?”
武曇也正有此意,匆忙的回頭點了個護衛道:“你去尋青錦姐姐她們一下,就說我有點事,得先回府,讓她們先玩,晚些時候叫馬車來接她們。”
所謂的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還是蕭昀親自來了。
武曇現在是唯恐晚走一步就會被他堵在這,于是也等不及人去尋武青錦兩個了,匆忙的交代完,便拉著武青巧往街口那邊走。
鄭秉文看她行色匆匆,都跟著緊張不已,想了想就轉頭吩咐身邊小廝:“快去把咱們的護衛都叫來,這街上亂,護著點兒。”
“是,公子!”小廝應聲小跑著去叫人。
這邊鄭秉文剛說完話,眼角的余光一瞥——
雜耍的班子堵在街上,人群擁擠,武曇主仆幾個就貼著外圍的墻根走的,本來相安無事的,卻見那當街表演的藝人一口烈火吐出來,火苗直接撲出三丈遠,直將貼著墻邊的武曇幾個整個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