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宮無論是在占地大小還是修建的華麗程度,在整個后宮當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只是宜華長公主雖然搬過來了,卻還是和以前在淑景軒時候一樣的門庭冷落。
因為——
雖然推梁晉上位的背后真正推手是她,但眾人看在眼里的卻只有王皇后和梁晉之間是親祖孫的血脈事實,和王家人在這次的事情里面出的力。
至于宜華長公主,不過就是老皇帝迫于她娘家的壓力做做樣子放她出來的一時風光罷了。
一個無子的妃子,在后宮之中向來如此。
鄺嬤嬤因為知道蕭樾要來,倒是很有幾分激動,早早的就親自等在了大門口,遠遠地看見蕭樾行來,眼眶立時就紅了,沒等蕭樾走到門口就先迎了一段路出去:“小殿下…”
十六年,其實是很漫長的一段光陰了,何況蕭樾經歷兩世,這其中分別的時間就更長了,其實記憶里,別說是鄺嬤嬤,就是當年的宜華長公主的樣貌…
在他的印象里也都已經變得很模糊了。
“鄺姑姑!”他這樣稱呼。
鄺嬤嬤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就滾了出來,隨后就喜極而泣,撲哧一聲又笑了出來:“奴婢老了,小殿下您卻長大了,別說是您認不出奴婢來,若不是提前知道您要來…奴婢就是看見了也認不出您的。”
這一場久別重逢,實在來得不容易。
看見后面有一隊宮人正從這附近經過,鄺嬤嬤連忙擦了把眼淚,轉身引了他們主仆往里走:“先進去說話吧,長公主在等您。”
蕭樾頷首,跟著她進了毓秀宮。
可是毓秀宮的正殿之內卻沒有人,只是桌子上滿滿當當的擺了十幾二十樣的瓜果點心。
果子都選的最新鮮的,點心的外觀并不是御膳房獨有的那種精致,但是香味撲鼻,可見也是用足了心思的。
蕭樾一眼看過去,突然就有些恍惚——
桌子上的糕點,甜味的居多,依稀都是他小時候喜歡吃的。
可是他離京之后,曾經很有一段時間日子都過的十分潦倒將就,再到后來…
對于口腹之欲,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那般計較飲食起居的細節的日子——
好像中間已經是隔了幾個輪回以前的事了。
“可能是殿下您一直沒到,長公主就先去后面更衣了。”鄺嬤嬤左右張望未曾見到宜華長公主,就喃喃自語,再回頭一看,就見蕭樾正對著桌上的瓜果點心失神。
心里一喜,剛要說話,宜華長公主已經從后殿出來了。
晚間的宴會她今天也會出席,方才確實是去里面換衣裳了,穿了一身絳紫色的妃子朝服,端莊又沉穩。
“公主!”鄺嬤嬤叫了一聲。
蕭昀的思緒被打斷,視線略略一轉…
看見眼前這個端莊岑貴的女人,對方的眉目輪廓依稀還是和他記憶里的影子能夠重合的,可是經過時間的洗練和沉淀,整個人的氣質已經截然不同了。
當年的宜華嫡公主,是出了名的活潑機靈,即使不動不說話,眉目之間也自有光彩,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少女的活力。
“皇姐!”蕭樾已經不想去細數他已經有多久不曾見過自己的這個親姐姐了,只連忙穩定了心神叫了她一聲。
宜華長公主臉上也沒有姐弟重逢時候的激動和喜悅,表情看上去淡淡的,隨意的掃了眼桌上的東西,淺聲道:“嬤嬤她多年不見你,非說要準備。坐吧。”
說話間自己已經走到桌旁坐下了。
蕭樾抿抿唇,沉默的跟著她走過去,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也仿佛只是公事公辦那般的說道:“本來我應該早些過來的,可是事情一直沒辦妥,就一直不得機會…”
“沒關系…”
鄺嬤嬤總覺得這姐弟兩人之間的氣氛很是不對,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正在局促無措的時候宜華長公主已經看過來道:“這茶冷了,重新去沏兩碗茶吧。”
“哦。”鄺嬤嬤應諾,收了桌上的茶盞下去。
待她離去之后,宜華長公主就直入正題:“這次的事,花了你很多的時間和心思,應該謝謝你。”
蕭樾微垂著眼眸看桌上一碟子個頭一般大小的青翠的海棠果,腦子里突然有了個很真實的畫面,那時候寧國公府的花園里有幾株海棠樹,結出來的果子酸酸甜甜,味道比地方上進貢上來的還好,他四歲以后開始走路基本就不會摔跤了,能走能跑還能爬樹,于是每年果子成熟了,寧國公府的二公子周暢源都會捎信進宮,然后宜華就會借口帶他出宮,三個人去寧國公府的后花園里摘果子吃。
那幾棵樹,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上輩子他一直沒得機會回過國公府,而這趟回京,也只去過三次,而且都是辦完了事就走,并且也是真的不記得這一茬了。
宜華長公主道了謝,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的回音,于是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看見那一碟果子的時候,似乎也跟著記起了些什么,不過卻什么都沒說。
她不再說話,蕭樾反而沒有再繼續走神,很快又回過神來道:“因為武家那邊的事,善后起來比較麻煩,所以就格外耽誤了一些時間。”
宜華長公主沉默不語,沒有接茬。
蕭樾看著她的目光不由的沉了沉,終是忍不住微微一嘆:“當年的事,皇姐這一生都不可能原諒了,是嗎?”
如若不然,她不會這一次見面,連對自己這個親弟弟都這般的生疏和客氣。
宜華長公主垂眸看著自己膝上衣袍的花紋,金絲繡鳳凰的圖案,十分的華貴。
半晌,她才重新轉頭看向了坐在旁邊的蕭樾,唇角帶著冷靜的笑紋,反問道:“你原諒他們了嗎?”
她的神情語氣都很坦然。
蕭樾的嘴唇動了動,一時之間卻說不出話來。
若是問現在他,他也許可以很無所謂的說一句“都過去了”,但那卻是因為他歷經兩世,已經將生死看透了之后才練就的心胸,若還是前一世的他…
他可以毫不遲疑的說,他心里也是十分介意的。
雖然是同樣的被放棄,被驅逐,但最后,宜華長公主的處境卻原比他還糟糕,他身為男子,處境再艱難,最后到底也還是憑借自己的努力站起來了,而他這個姐姐,卻被鎖在千里之外的這座偌大的牢籠里,失去了一切。
蕭樾本就不是個心胸豁達的人,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更沒有道理去要求別人。
所以,面對宜華長公主的質問,他最終只能誠實的保持沉默。
宜華長公主看在眼里,唇角的紋路加深,露出一個嘲諷至深的笑容來。
她說:“我能理解她當初的想法,也愿意體諒她的無奈,我...
奈,我甚至能夠想象的到,當初做了那樣的決定之后,這些年來她自己的心中也必然是備受煎熬,不好過的。可是子御,現在如果你要我說我不怪她,那就必然是在騙人騙己了。她自認為是對我好的一個決定,將我一把推進了這個漩渦里,這么多年里…從我離開京那天開始,我就已經不再是我了。是,哪怕是到了南梁,我依舊過的衣食無憂,如果我的底線就只是生存的話,她確實不算虧待了我。”
她看著蕭樾,眼底嘲諷的情緒越來越濃烈:“你看到今天的我,是不是覺得我淡泊,強大,就好像是已經適應和接受了這里的一切一樣?”
說著,也沒等蕭樾回答,就又自顧搖頭:“那是因為當初離開京的那天起,我就當那個宜華已經死了。作為一個死人,就不需要有感覺,有情緒。作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可以在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將所有的一切都劃為過去,不再去計較和介意,可如果我還是當年的那個我,我是永遠也不能釋懷她當年的選擇和決定的。”
她和性格懦弱,逆來順受的宜佳不一樣,如果當初的選擇再激烈一些,她是不介意以死做最后的終結的,干干脆脆的結束了,總好過違心的做了這么多年的行尸走肉。
她的母后,她了解那女人當年的痛苦和無奈,但是作為親母女,她現在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也只是不去計較,而不是原諒。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宜華長公主的語氣始終能夠保持冷靜,沒有半分的克制和掩飾。
蕭樾于是相信,她是真的心如止水才能做到如今這般的冷靜決絕。
一場骨肉血親,做到這個份上,實屬無奈。
蕭樾的心情莫名有些蕭索,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宜華長公主又勾唇笑了笑,停頓片刻,再開口時就帶了幾分半真半假的揶揄語氣:“這次你做的這些事…嚴格說來,我其實也是可以不必道謝的是吧?因為你做這一切的初衷,并不是因為我,而是我沾了別人的光?”
蕭樾立刻就想到了武曇。
面對這樣的一個姐姐,他無法違心的讓自己偽裝成毫不在意,隱約之間就帶了幾分愧色,深吸一口氣重新迎上宜華長公主的視線道:“抱歉,皇姐。定遠侯府的事…這些年你的處境不如意,那個武勖身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我也有私心,我能做到的也僅限于這個程度了,那些舊事,定遠侯府的其他人都不知情也不曾參與,我想你能夠明白。”
他的表情突然這樣的鄭重其事,反而是叫宜華長公主頗為意外的。
她怔怔的看著眼前的親弟弟片刻,上一次見他,他還只是剛到自己肩膀那么高的小男孩兒,如今一晃隔世——
他已經成長成為一個殺伐決斷有擔當的真正的男人了。
“武家的那個小姑娘,確實襯得起你。”她說,一笑置之,“這世間最是難得能遇見一個能叫你真心向往,并且愿意為她做出妥協和讓步的人。這樣…很好了。咱們姐弟這么多年不曾見面,之前我也偶爾會想,這些年,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的無法釋懷過去,今天看見你這樣,也算放心了。”
她跟武曇雖然只見過一面,但那個小姑娘給她的印象卻十分深刻。
小小年紀,卻膽識過人,又很機靈聰明。
想來也就只有那么明艷活潑的一個小女子,才堪堪能化解了自己這親弟弟身上的戾氣,讓他還能帶幾分熱忱的來面對這世間的一切了。
一個人,墜入深淵是人間慘事,但又是何其幸運,能遇到一個人,愿意伸手再將他拉出來。
蕭樾這趟來,原是因為周太后有心結,還想著能不能要宜華的一封親筆信帶回去,也算了卻她的心愿了,現在宜華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就不好再開口了。
他們姐弟多年未見,想要追憶往昔,如今時光回不去,提起來就都是傷心事——
彼此之間有默契,索性就誰都沒提。
說了兩句南梁朝中近期發生的大事,老皇帝那邊聽說蕭樾已經進宮,叫派了人來請。
蕭樾知道他應該是要歸還那幾封信的,只能起身告辭,臨走前又想起了什么,就又回頭囑咐宜華:“我應該不日就要啟程回去了,這一次我擺了梁帝一道,只勝在出其不意,讓他不得不就范,但他不會不留后手。他那里必然已經將將來廢黜梁晉改立他人的遺詔擬好了,我回了大之后對此鞭長莫及,皇姐自己想辦法…或者還是利用那位皇后娘娘的手段,務必在他將來駕崩之前將東西找出來毀掉,這樣才能了卻后顧之憂。”
“我心里有數。”宜華頷首,蕭樾見她胸中自有成算的樣子,也就不多言了。
宜華想了想,就又叫住了他,囑咐:“晉兒那孩子我就暫時交給你了。”
“嗯!”
關于梁晉和宜華長公主之間的淵源,他始終沒問,只是宜華提出要推梁晉上位時他就竭力輔助,助她達成心愿罷了。
宜華長公主自己沒有孩子,據說他們共謀大事這段時間,一直是梁晉從中周旋處理其中雜事的,這也足見那小子雖然年紀不大,去非同等閑,做事已經很有些城府和手段了。
蕭樾離了毓秀宮,就跟隨老皇帝派來的內侍去御書房見他。
這邊他才剛走沒一會兒,又喬裝成小太監的梁晉就泥鰍一樣的鉆進了毓秀宮的大門。
宜華長公主看見他,就露出一個略顯無奈的笑容,嘆道:“你怎么還是這樣?”
梁晉看見桌上擺滿了點心瓜果,一屁股坐到方才蕭樾坐過的椅子上,抓起一個桃兒就啃,一邊笑嘻嘻道:“過幾天就要走了,后面可能幾年都不能回來了,就抓緊機會多往這邊跑幾趟了。其實我早就過來了,不過剛好看見晟王,就只好避嫌,去附近御花園里轉了一圈。”
說著,就四下打量起這間宮殿來,嘖嘖的道:“這地方好歹像個樣子了。”
宜華長公主神色依舊淡淡的,不曾言語。
梁晉啃了兩口桃子,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卻突然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咀嚼,神情嚴肅又目不轉睛的盯著宜華長公主的側臉道:“我那位皇祖母也不是好人,回頭我人不在皇都,娘娘您千萬防著她些。”
說著,就眸子明亮一閃,嘿嘿笑道:“她要是招惹到你跟前,你不用看我面子,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反正我對他來說就是臨時看到利用價值拿來搶位子的工具而已,不需要客氣的。”
宜華長公主似乎也不覺得他這樣說話不妥,未置可否,一直看著他啃完一個桃子,方才慢慢沉淀了眸光,正色道:“你未來的路還有很長,我能為你做的也僅限于此了,這一次我們的運氣不錯,這機會得來不易,到了京,自己萬事小心。”
停頓片刻,隨后卻是苦笑一聲:“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是沒什么指望了,但是你還有機會,好好活!”
她的為人雖然冷淡,但也極少有這般慎重又鄭重的時候。
梁晉微微發愣,半晌,重重的點頭。
皇太孫的冊封大典過后的第六天,大的使團自皇都啟程返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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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的卡死,吐血,明天終于回去可以繼續刷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