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昀從沒有用這種冰冷又失望的眼神看過她。
姜太后的心頭劇烈一顫,不知怎的,突然由心而發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懼情緒來,卻還是嘴硬的緊跟著又道了句:“不過是個賤人…”
到底也是弱了聲勢,這一次差不多就是小聲的嘀咕了。
現在要計較的并不是一條人命的事,而是他身為一國之君的顏面和名聲。
蕭昀看著眼前自己的母親,只覺得可氣又可笑,然后真就忍不住的笑了一聲出來。
他臉上表情陰沉,這一笑之下就顯得格格不入。
姜太后覺得有點瘆人,不由的又是狠狠一愣。
蕭昀已經不想在這個時候再看見她了,狠狠閉了下眼,咬牙道:“母后受了驚嚇,扶著她回后殿歇息。”
姜太后頭一次看見兒子對自己露出厭惡的表情來,自然深受打擊,反應過來,臉色也跟著白了白。
“昀兒…”她張了張嘴,想說話。
丁卉卻是極有眼力的,已經上前握住她的手臂穩穩的扶住了她,字字慎重的勸道:“是啊太后,良妃娘娘年輕不懂事,可到底也是您自家的侄女兒,您就不要跟她生氣了,要是為這氣壞了身子就不值了。”
一邊故意口齒清晰的說著話,一邊已經氣定神閑的扶著姜太后從殿內出來。
且不管霍家兩兄妹到底犯了什么罪,可惠妃兩主仆以命做代價也要揭發良妃的罪行——
誣告是指定無意義的,她們既然敢這樣說,八成就是真的了,稍后只要查問了當時東宮的醫官,再去霍家求證惠妃的心疾到底是不是從娘家帶進宮里來的,一切就可見分曉。
若這事情是在私底下揭發的,那么姜太后要維護自家侄女兒,硬要將此事捂住,無可厚非。
可現在,惠妃主仆鬧的,又是觸柱又是喊冤,太醫都來了,風聲早就傳出去了,還要強行維護——
那真是叫天下人都知道皇族偏私外戚、處置不公,蕭昀還如何立威?
丁卉帶了幾個大宮女,半哄著半強迫的趕緊把姜太后帶走了。
蕭昀看了眼霍蕓婳主仆的尸身,只覺得怒恨交加,心中又仿佛十分的無力,最后便暗暗的提了口氣道:“小尤子,將惠妃送回寢宮去,按妃位的規格安排后事吧。”
“是!”小尤子應諾,叫人進來利索的把兩具尸體都清了出去。
蕭昀也無需再刻意囑咐那太醫什么,也將他打發了。
然后,轉身從內殿出來,就看見倒在屏風旁邊被清渠半抱在懷里的姜玉芝。
“陛…陛下…”清渠囁嚅著不敢去正視他審視的眸光。
蕭昀似乎也懶得同她多說,直接又移開了視線,語氣冰涼道:“來人!將良妃送回永和宮,暫且看押起來,她宮內所有宮人全部清出來,送慎刑司服役。”
“陛下!”清渠凄慘的驚呼一聲,連忙撇開了姜玉芝,爬到蕭昀腳下叩頭求饒;“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替主子傳了幾次話而已,主子要做什么奴婢也阻止不了,陛下開恩,開恩啊。”
“身為奴才,對主子言聽計從是好事。”蕭昀完全無動于衷的站在那里,唇角揚起一個譏誚的弧度,“你要對她盡忠,要么就得知道孰可為孰不可為,要么…你就得有運氣,跟著的確實是個有本事,可以指鹿為馬,保證永遠不翻船的主子。既然你一沒眼光,二沒運氣,還不知道明辨是非對主子的不當作為加以規勸,那…就是死有余辜!”
他雖然一直覺得武家的家教不好,交出來的女兒特別不上道,現在對比之下反而是有些佩服了…
武家那兩個,武曇就有顛倒黑白,倒置乾坤的本事,做就做的天衣無縫,把每一個環節都圓得無懈可擊,讓你明明猜到是她所為,卻拿不出任何的把柄和證據來處置她;而那個武青瓊,蠢是確實有點蠢得無藥可救,也就因為太蠢了,所以謀算害人這種事她根本就做不來…
一個人,你要聰明就得是真聰明,叫人拿不住你任何的把柄,要不然——
還不如就做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不要自作聰明的去獻丑。
外面又有幾個內侍沖進來,將極力掙扎的清渠給拖了下去,順便將昏迷中的姜玉芝也抬了出去。
這殿內死的活的一個個都相繼被清了出去,最后——
就只剩下早就不知今夕何夕跪在那里看了半天熱鬧的霍常宇了。
蕭昀一步步的往外走。
他連忙重新跪好,使勁伏在了地上,叩首道:“多謝陛下替我妹妹主持公道!”
蕭昀本來是懶得跟他這樣的人直接對話的,可沒想到這又是個自作多情不怕死的…
他的腳步頓住。
霍常宇伏在地上,只看見他明黃的靴子和袍角,身子隱隱發抖卻要盡量保持謙卑狀。
蕭昀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自他頭頂慢慢的壓下來:“先算計了朕,又使計想謀朕的皇姐下嫁于你,朕一直不曾對你追究此事,是因為你不配。既然惠妃已經畏罪自戕,你也跟著去吧。”
霍常宇大驚失色,也顧不上什么身份和僭越了,連忙抬起頭來大聲道:“陛下,我…草民只是…都是惠妃娘娘指使的,她威逼于我…”
蕭昀冷笑:“是啊!她是主謀,可她已經死了啊,難不成還要再拖出去鞭尸才算對的住你口中主謀之說?”
這話,堵得霍常宇一窒。
是了!這世上,也沒有什么是一死所了結不掉的了。
可是——
他還不想死!
“不…”倉惶之下,他眼淚鼻涕迅速爬了一臉,想要撲上去抱蕭昀的腳卻被外面沖進來的侍衛給制住了,拖死狗一樣往外拖去,“陛下…饒命…饒命啊!”
蕭昀站在日暮西山的光影里,一動也不動,聲音繼續穩穩地傳來:“傳朕的口諭給胡天明,此案經朕查實,已經審結,霍常宇欺上瞞下,犯下忤逆大罪,處以極刑,凌遲。惠妃因驚聞兄長的惡行而觸發心疾,暴斃宮中,朕念及往日情分,便不將霍家連坐了,至于涉案的其他人等,就讓京兆府秉公處置吧。”
他跟霍蕓婳之間,怎么都有兩世的糾葛了,上輩子草草收場,沒想到這輩子的結局更可笑。
即便情意早就消磨殆盡,經歷了這樣的大起大落,蕭昀的心中也有種難以言說的沮喪。
他舉步從那大殿里出來,穿過抄手回廊往后殿走去。
彼時姜太后已經由丁卉服侍著喝了定驚茶,氣息喘順了些,只是想著今天的這些事,心里還是亂糟糟的。
“皇兒!”看他進來,姜太后就忍不住的站起身來。
蕭昀沒等她說話,就使了眼色打發丁卉等人:“都出去。”
“是!”丁卉招呼了幾個宮女,暫且退了出去。
姜太后擰眉看她們將殿門合上,心里隱隱的十分不安,趕忙定了定神,快走兩步上前握住了蕭昀的手道:“就算那賤人的話確有幾分可信,可畢竟是她犯錯在先。玉芝是什么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算有錯,也必是被那賤人擠兌的,一時糊涂。上回你在封妃一事上就已經打了你舅舅他們的臉了,若是真要將玉芝論罪…你跟我都沒有辦法跟姜家交代!”
經過今天的一番事,蕭昀對她已經不抱希望了,只是面無表情聽著她說。
姜太后一口氣把話說完,見他沒有任何的表情和反應,突然就意識到了什么,神色就慌亂起來,一甩袖走到一邊去,怒然道:“那個賤人究竟有什么好的,居然值得你為她六親不認?”
蕭昀怒極反笑:“事到如今,母后還覺得兒臣今日所位是因為偏袒霍氏?”
姜太后只當他是狡辯,回轉頭來怒目而視:“橫豎今天諸事就只發生在壽康宮內,把知情的奴才們都封了口,隱下就是,也值得你這般大動干戈?”
“母后!”她話音未落,蕭昀終是忍無可忍的打算她。
一聲怒喝,驚得姜太后一個哆嗦。
蕭昀眼睛通紅的兩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狠狠的逼視她的眼睛:“以前的事,朕只當是方錦慫恿了你,并不想與你深究計較,甚至不惜忤逆父皇的遺詔,也要保全你。作為兒子,朕自認為是完全對得住你了,可是母后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武家那封八字帖的事,你跟我,乃至于父皇,我們全都被人戲耍了,這件事過了京兆府衙門的公堂,這會兒必然已經傳得街頭巷尾,盡人皆知了,是泄你這一口怒氣重要,還是保全朕和這皇族的體面重要?這件事,必須盡快息事寧人,并且牽扯進去的人越少越好,否則鬧得越大,就越是會被世人所津津樂道。還有那個姜玉芝,你既然知道她是個什么德行,為什么不早一點對她多加約束,非要她闖出了禍事來才想到要替她去遮掩了?你當這件事是殺壽康宮里的幾個奴才就能蓋過去的嗎?母后你為一國之母,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大局什么叫長遠嗎?一件失察被蒙蔽的蠢事,已經有夠丟人的了,你還想被全天下詬病,說朕這個皇帝無道偏私是嗎?被人取笑議論幾句不可怕,可一旦因為處事不公而失去民心,那才是真的大禍臨頭!”
姜太后聽著他聲聲控訴,只覺得每一句話都在往她的腦子里刺,刺得她腦袋一時發麻又一時空蕩蕩的。
蕭昀發泄完,也自覺失態,便就煩躁的松了手,走到旁邊一屁股坐下了。
姜太后方才是聽她講了很多,可一時難以過心,還有些茫然的脫口問道:“那你想怎么辦?”
蕭昀看了她一眼,一看她這個拎不清的樣子就心里堵得慌:“武曇那個八字帖的事,朕已經交代胡天明,盡快結案了,此罪就是霍常宇個人所為,不連坐霍家,死一個人的事,在這京城之地,沒兩天就很快會被人遺忘的。姜玉芝的事,不用過府衙,只做內宮家事處置即可,朕不打算廢了她的名分,算是替姜家最后保留幾分顏面了,就將她軟禁在寢宮之中,令她自行思過去吧。”
出嫁以后的女子,操守和品行都最是重要。
不管姜玉芝是出于何種原因而做出了那樣的事,都擔的起毒婦之名了,蕭昀不廢了她,確實對姜家來說已經仁至義盡了。
當初姜玉芝是姜太后做主給蕭昀定下來的親事,現在弄了這么個收場,她只覺得無顏面對娘家人,可也誠如蕭昀所言——
姜玉芝有錯在先,不能為了保一個姜玉芝,就將兒子的名聲都毀棄了。
無路可走之下,她頹然的一屁股又坐回了榻上,半晌之后,方才勉強說道:“明日我傳寧之的媳婦進宮,會當面安撫,跟他們把話都說開了。”
蕭昀點頭,冷著臉不看她,自己心中已經掙扎許久,此刻方才狠狠的閉了下眼,冷聲道:“此事之后,母后也打點行裝往行宮去休養一陣子吧。”
“什么?”姜太后等得一下又站了起來,難以置信的盯著他,“你說讓我…”
蕭昀也跟著站起身來,這回便是不避不讓的面對她,眼中掩飾住沉痛之色,慢慢地道:“母后就當是替朕做出的讓步吧,母后在姜家人跟以罪己為名離宮清修一陣,才好完完全全堵住姜家人和這闔宮上下的嘴。”
名聲這回事,要經營,實在不易,但是要毀棄,那卻是一夕之間可以迅速達成的事。
做出驅逐姜太后的決定,蕭昀也是痛定思痛。
他這個母后,如今是越發的偏激和拎不清了,遇到一點小事就沉不住氣,若是在他站穩腳跟地位穩固時,隨便她怎么樣了,可現在面臨內憂外患,一大堆的麻煩,他實在沒那個耐心和精力每每為她收拾爛攤子了。
姜太后聽說兒子要將自己驅逐出宮,先是覺得荒唐和難以置信,但隨后聽到蕭昀給出的理由,也就無力反駁了——
她心里還是很在意自己的娘家的,無論如何也不想和娘家人就此生了隔閡或是斷了來往,她若是為了替姜玉芝贖罪遷出宮去一段時間,這便算是一出苦肉計了,姜家人才會真的相信她是無奈之舉,不會將姜玉芝的事怪罪到她頭上了。
武曇這邊,壽康宮里蕭昀對一切的處置都有了定論和結果之后,就有人去武青瓊那送了信。
知道一切塵埃落定,祖孫三人都徹底松了口氣,老夫人又安撫和囑咐了武青瓊幾句話,看著天都擦黑了,也不便久留,就帶著武曇出宮去了。
兩頂轎子一前一后的走在出宮的御道上,武曇也跟著來回折騰了一天,雖然火一直沒燒到她頭上,今天這些事也算是大起大落了,她這會兒人就有點困頓沒精神。
轎子晃悠悠的走,她坐在里面閉目養神,明明離著宮門還很有一段路,轎子卻突然先停了下來。
武曇心中警覺,忽的睜開眼,下意識的伸手剛摸上鬢邊發釵,轎簾已經被人從外面打開。
“二小姐,請下轎!”小尤子的臉出現在眼前。
擋在去路上的蕭昀瞧見她手下的動作,便是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怎么,你真當自己是個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會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這宮里動你?”
在這宮里,一般人吧,要不是抱著必死之心,是不會輕易對旁人動殺念的,畢竟宮苑深深,殺了人之后又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實在是渺茫。
武曇也就是方才有些困倦,才會下意識的動作。
這會兒她也略感尷尬,掩飾著干咳了兩聲,又將發簪重新送回了發髻里,然后彎身自轎子里出來。
------題外話------
身邊全是拖后腿的,小皇帝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大包袱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