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安排彈劾武勛一事,程序上是沒什么問題,可是不巧趕上了皇帝的喪期,最近宮里都罷了朝,文武百官除了輪流在衙門當值的就全都要來宮里替皇帝哭喪,彈劾的奏章并不是朝堂上明發,而是經由內閣遞上來的。
這一點正得益于武勛多年以來所樹立的耿直形象,不在朝堂結黨,以至于并沒有人會冒險替他中途將彈劾的奏章都按下。
事情沒能公然鬧出動靜來,是差了點火候。
不過——
定遠侯府掩藏的丑事卻沒耽誤上達天聽。
蕭昀拿到這些奏章是在兩天前,當時他自己也剛醒,自顧不暇,就暫時撂下了。
陶任之連忙將落在地上的奏章撿起來,卻是面有遲疑:“殿下,這…此時傳召定遠侯回京,真的妥當么?陛下大喪,我朝必然遭遇外邦覬覦,南梁人一向都不安分的,這時候急召主帥回京…”
萬一南梁人趁虛而入,那可就要有大麻煩了。
本來宦官不得干政,一般的事,陶任之也不會隨便摻言,在這件事上確實是有點不得不說的意思。
蕭昀側目看向了他,語氣微涼:“他定遠侯府不是還有個得他親手調教的世子么?南境難道離了他武勛一時就要受不住了?守住我大邊境的是萬千將士,又不是他區區武勛一人。”
在他的眼里,也說不上對武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感覺。
當年武曇被冠上私通的罪名,他原是想借以打壓定遠侯府的,可是沒想到武勛會主動退讓,甚至都沒等著他再進一步逼迫就主動交出了南境的兵權,迫不及待的替女兒請罪。
按理說,這件事正中他下懷,在他看來這個武勛應該算是個識時務的…
可事實上,他當年對這個人的感覺一直都是如鯁在喉,這件事一直都讓他心里很不舒服。
明明是剛正不阿的一員英武大將,不過就因為女兒受挫的一點事,就那般喪了氣節,不管不顧的退讓求饒?
那時候的武勛,形象在他眼里很有點顛覆,以至于后面幾年,只要想起這個人就覺得心里膈應的慌。
當然,那時候的武勛已經辭官歸隱,回了武家祖籍郴州頤養天年,他也沒再有機會見到。
而現在——
這種膈應,依然存在。
蕭昀的語氣很沖,陶任之就不再招惹他,恭敬的領命應下:“是!奴才這就傳令下去擬旨。”
“等等!”蕭昀眸子一轉,又叫住了他,快步走到案后,提筆手書了一道旨意也一并遞給他,“傳江北道都督鄭修即刻進京。”
“是!”陶任之沒再多問,將蕭昀給他的親筆書信找了信封封好就退了出去。
蕭昀自案后出來,就又踱步回到床榻前,緩緩的彎身坐下。
不管蕭樾接近武曇到底是不是為的南境兵權,他都得做兩手準備,盡早想辦法架空武家父子,這樣才能斷了蕭樾的念想,一勞永逸。
這邊蕭樾從留芳殿出來,也沒再去皇帝的靈堂,背著武曇直接往宮門的方向走。
武曇伏在他背上,雖然安穩熨帖,她渾身懶洋洋的,不過既然被吵醒,這會兒倒也不急著睡了,歪著腦袋靠了一會兒…
此時午后,宮墻很高,將陽光隔絕了一半在墻頭,映的那里的瓦礫閃爍生輝。
她看著有些刺眼,就又收回了目光,拿臉在蕭樾頸邊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著跟他說話:“王爺你今天不嫌棄我丟人啦?你以前不是都不肯背我的么?”
因為困倦,她的聲音略顯慵懶,又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脆和俏皮,這一聲入耳,尾音就拐了無數個彎,聽在心頭都有點酥酥的感覺。
像是——
這秋日午后的光,直接曬進了心里,暖洋洋和懶洋洋的,酥軟又撩撥。
蕭樾沒有回頭看她,只仍是不徐不緩的往前走,一邊隨口問道:“你不是困么?現在不想睡了?”
武曇聞言,立刻就警覺了起來,連忙道:“我…我要睡…是要睡的!”
唯恐他這就將她扔下,連忙又挪了挪窩,給自己蹭了個更舒服的位置。
蕭樾失笑:“瞧你那點出息,下了本王的面子,你就這么得意?”
說是詰問,語氣里倒是帶了幾分明顯的縱容和寵溺。
武曇趴在他背上,翻了個白眼跟他頂嘴:“我沒有!這回是王爺主動請我上來的,我卻之不恭…”說著,又唯恐這句話惹怒了蕭樾,連忙又補了一句:“王爺也不能出爾反爾!”
蕭樾不跟她小姑娘的小家子氣一般見識,不過一笑置之。
武曇就是得了便宜,怕他半途反悔,于是就閉緊了嘴巴,唯恐哪句話惹了他不高興,他又不干了。
午后的陽光暖融融的,這個季節,也不曬。
她歪著頭,枕在他寬厚的背上,瞇著眼睛,神情饜足又狡黠,像只偷腥成功的貓。
蕭樾背著她出了宮門,雷鳴已經帶人從王府趕了馬車過來,正在那里等候。
一看蕭樾居然是背著武曇出來的,雷鳴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當然,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
武家小祖宗這是傷著哪兒了?
登時緊張起來,三兩步跑上來,焦急道:“王爺,二小姐怎么了?可要傳太醫?”
蕭樾私心里承認他今天是有點刻意討好這小丫頭的意思,可并不代表就能被下屬看了笑話去…
他臉色驟然一黑,眼中刷的兩道寒芒就扎在了雷鳴身上。
雷鳴哆嗦還沒來得及打,武曇就已經繃不住了,撲哧一聲就笑起來,又仿佛是為了替蕭樾遮面子,一邊笑一邊還顧著掩臉,使勁把臉往蕭樾背上蹭。
只不過笑聲實在太歡快,也就差在蕭樾背上撒歡兒打滾兒了。
雷鳴突然被甩了眼刀,隨后又被武曇笑了個莫名其妙,整個人都懵了。
蕭樾沒理他,徑自繞開他走到馬車旁邊,先轉身把武曇放下,待兩個丫頭服侍武曇進了車廂里,他方才也上了車。
連日里趕路,他身上袍子雖然乍一看還算整潔,實際上卻是一股泥土味。
蕭樾上車就先把外袍給脫了,彎曲一腿,靠在車廂上喝茶。
武曇這邊,兩個丫頭也是麻利的替她將外袍脫掉,用濕帕子給她將就著擦了把臉,又把帶來的衣裳首飾都拿出來替她梳妝整理。
因為時間倉促,也沒太費事,只換了衣裳,挽了最簡便的發髻。
青瓷不敢晾著蕭樾,試探著想要過來服侍他也大概的整理一下,蕭樾卻直接使了個眼色,打發了她們出去。
兩個丫頭悶聲不響的退出去,坐在了車轅上。
武曇爬到小桌子旁邊,倒了杯茶,趴在這一側對著蕭樾看。
她眸子里染了笑,雖不說話,但是笑出了一臉賊兮兮的表情,一看心里就是在琢磨事的。
蕭樾冷著臉,假裝看不見,喝了茶就將茶杯撂在了桌上。
馬車還走在路上,他就這么把杯子甩過來,武曇下意識的趕緊放下自己手里的杯子,將那杯子也搶過來放在了托盤里,然后仍是雙手托腮對著蕭樾一通打量,一邊慢悠悠的試探道:“人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王爺今天突然對我這么殷勤…是為什么?”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里都在放光,仿佛夾帶了無數的小星星…
蕭樾就想,這要是生條尾巴,這時候指定是翹上天了!
“本王覺得…”他斜睨過來一眼,倒是沒再繼續對她視而不見,隨口揶揄:“可能是該對你好點了,省得別人給點小恩小惠就把你給哄走了。”
武曇瞪大了眼睛在等著聽內幕,最后只聽了這么兩句奚落的話,登時就垮了臉,不滿的嘀咕起來:“我是那么眼皮子淺的人么?”
蕭樾上下打量她,片刻之后,點頭:“有點像!”
說完,就轉過頭去看別處了。
武曇卻又將他上下打量一遍,然后突然就爬過去,跪在他面前,歪著腦袋從下而上去探察他的表情,盯了他半晌才像是悟出點門道來,試探著問:“王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啊?”
事出反常必為妖!蕭樾雖然平時對她也有這么突然就殷勤到好得近乎抽風的時候,可一般情況下,他不會這么直白的說出來…
她料定了是有什么事,就更是目光灼灼的盯著他不撒眼。
蕭樾其實不太想提蕭昀,但是蕭昀的突然歸來,對他和武曇來說都是個意想不到的變數,無論于公于私他都該提醒她一聲的。
武曇的目光誠懇而迫切。
蕭樾與她對視片刻,斟酌了下用詞才遲緩的開口:“蕭昀如今得了勢,本王又得了個消息,說你那封八字帖的事他已經察覺了。他要就此事明著發難還好,如若不然就不定是在憋什么壞呢,本王怕他趁火打劫。”
“呃…”聽到八字帖的事武曇是有驚了一下子的,可后面的她一時沒太聽明白,反應了一下就差點跳起來:“王爺是說我?”
蕭樾連忙將她按住,又順手拉進了懷里抱著,一面才又繼續說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本王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你還真當本王葷素不忌,隨便什么人都肯將就的么?總之這件事我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回頭若是…”
“我又不個是瞎的!”他話沒說完武曇已經聽不下去了,倒不是害羞,而確實是不想將這種無稽之談往自己身上扯,“他怎么會看上我?”
想了下,覺得不太對味兒,就又改了口:“而且…我又不喜歡他。”
她靠在蕭樾懷里,低著頭,抓了他的手擺弄他的手指頭。
蕭樾見她擺弄的饒有興味,低頭看了片刻,就禁不住又問她:“那你以前不也嚷嚷著不喜歡本王?”
武曇被他問的本能的心虛,脫口就小聲的反駁:“那不一樣…”
“怎么就不一樣了?”蕭樾故意逗她。
武曇被他問住,就不吭聲了。
蕭樾于是又將她從懷里扯出來,伸直了一條腿,讓她側坐在自己的腿上,以便于能看見她的臉孔,一邊才又語氣不甚在意的問道:“要不是本王一直縱著你,還允諾幫你解決你兄長的事,你是不是到現在也不待見本王?”
“王爺你又覺得自己吃虧了么?”武曇覺得他說的不對,脫口就反駁。
她抬頭,對上蕭樾的視線。
蕭樾遞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武曇迎著他的視線,倒是沒想著要回避,只是心里很仔細的回味了一下,方才一本正經道:“我承認,我很感激王爺對我兄長的援手,至于王爺對我所有的好,我也都領情,也許這些都有影響…但也…不全是…”
她想要明白給蕭樾個交代,可是琢磨著…心里卻有些感覺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
她對蕭樾的青睞,是基于蕭樾對她的那些“好”的基礎之上的,可是她心里又清楚的知道,她現在跟著蕭樾,是有情愫摻雜其中的,并不僅僅是因為從他那里得了好處…
“我…我說不清楚!”左右想了半天,也沒能想好要怎么才能表達清楚,武曇突然就急了,一骨碌從他腿上爬下來,又跪回了車廂里,挺直了腰桿,近距離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堅定的道:“我也是喜歡王爺的!”
因為太急切,說完之后才想起來,驀的紅了臉。
她目光略閃爍了一下,下一刻,就仍是勇敢的迎上蕭樾的視線,再度鄭重的說道:“真的!”
蕭樾看著她這又急又惱又一本正經的模樣,一瞬間就只覺得埋藏在心里的一大片花田都整個兒開了花,朵朵美艷,又盈溢著誘人的芳香。
他伸手,重新將小丫頭攬入懷中,低頭以額頭蹭了蹭她的鬢角,心滿意足的呢喃道:“有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者…就是用言語表述不清楚的,才是所謂的感情吧。不用急著解釋,我懂!”
他不是個太執著于這些的人,甚至于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也只覺得只要這小丫頭能安安分分的跟著他,也就足夠了…
就是方才,他揶揄質問,也不過是隨口逗樂子的。
她對他的順從一直都帶有功利性和目的性,他其實也不介意,雖然打從心底里多少會覺得遺憾,可只要她是心甘情愿跟著他的,那也夠了。
沒曾想,三兩句話,倒是逼出了這樣的結果。
武曇會騙人,但他看的出來也感覺的到她沒在這件事上跟他耍心機。
也許就像是起初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就貿然接近她那時候一樣,那時候他也不相信,居然有一天會將這個小丫頭視若珍寶,并且心甘情愿的寵著她又欲罷不能!
人的感情最是沒有辦法肆意支配和安排的東西,卻會在某一天驀然回首就驟然發現,所有的情愫都已經鎖在某一個人的身上,生根發芽,并且瘋長出了茂盛的枝丫…
蕭樾一瞬間就想了很多,武曇卻不是個肯花大把的時間去琢磨何謂感情的人。
蕭樾的這兩句話,她似懂非懂,不過卻也懶得琢磨。
她的做法很直接,見蕭樾接納她了,登時就頭腦一熱,順勢一摟他脖子,往他嘴角啃了一口。
小丫頭片子,還學會偷香竊玉占便宜了?
蕭樾心里一樂,還沒等做出反應,武曇已經苦了臉,扭頭往旁邊呸了兩口,拿袖子直抹舌頭:“這什么啊…”
蕭樾失笑,愜意的往身后車廂壁上一靠,方才好整以暇的瞧著她打趣:“連著跑了一天一夜的馬,你說是什么?不是灰塵就是泥土,一會兒你到家也趕緊先洗洗,沒看見方才青瓷給你梳頭梳了本王一車廂泥么?”
武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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