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兒臣聽聞您身體不適,特來探望,您可曾好些了?”梁元旭急匆匆的從外面進來。
因為最近他經常出入宮闈,更是每天都要來梁帝這一兩趟回稟政務,所以出入梁帝寢宮已經成了習慣,并且得到梁帝默許,他就直接進來了,也沒有先在外等候通傳。
人還沒進來,聲音先至。
隨后他跨進門來,就完完全全的愣住了。
梁帝病了之后就一直在靜養,嬪妃和皇子皇孫們的請安都基本不見的,來人最多就只是在外面磕個頭就被打發了,可是現在他這殿內宮女太監又是侍衛和太醫的,站了一大片人。
這個混亂的局面,只要梁元旭不傻,就能一眼看見是出了大狀況了。
更何況——
他心里對此更是門兒清!
阮先生提議弒君,他深覺是個契機,但也不是非走這一步不可的,事實上他心里真實的意愿甚至更傾向于梁帝能躲過這一劫。
還是那句話——
他就是個庸才,與其突如其來的摒棄了梁帝這把保護傘,讓他自己出面去大刀闊斧的控制局面,鏟除政敵,他想想就頭皮發麻,實在壓力巨大,反而只要有梁帝在的一天,這些事,梁帝就都能替他去做,替他鏟除異己,鞏固地位…
何樂不為呢!
而他前面之所以答應了阮先生的提議,其實是另有打算,做了兩手準備的。
他本來就有叫人盯著后宮這邊的一舉一動,聽說陸啟元急吼吼的去宣太醫了,他從朝堂那邊下來就馬上趕過來了,來的路上緊張的手心里都是冷汗,不過因為陸啟元就只是宣太醫,后宮并沒有亂起來,也沒傳出梁帝駕崩的消息,他心里多少有點譜兒,覺得應該是阮先生棋差一招,失了這次的算計。
那一刻,心里的失望是有一點,但更多的卻是僥幸。
思及此處,梁元旭飛快的調整好狀態,面露驚愕的又抬手沖梁帝拜了拜:“父皇,兒臣剛下朝就聽說您這里宣了太醫,您是身體不適嗎?可這里他們又是…”
說著,就滿臉狐疑的環視一眼在場的眾人。
不過武曇和燕北剛好站在門后,他進門已經有幾步了,匆忙的四下打量倒是沒看見這兩個人。
他當然也聽說了武曇又一次進宮求見梁帝的消息,并且梁帝還破天荒的真的召見了她,不過這會兒沒見到人,梁元旭也只當她是已經被打發了,畢竟——
現在并不是關注這個丫頭動向的時候。
梁帝此時滿心怒火,明顯是在隱忍克制,一直緊繃著唇角不開口,才能勉強不叫自己失控。
被人暗害行刺這種事,早年在他還是皇子時和一眾的兄弟們爭奪皇位的時候屢有發生,那時候是見慣不怪的,可自從他鏟除異己登上帝位以后,已經幾十年沒再遇到這么離譜的事了。
如果說是在他初登大寶的那幾年,還可以說朝中其他黨派的余孽尚存,想要鏟除他這個宿敵,不足為奇,可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早些年和他之間仇深似海的那些兄弟叔伯以及老臣們,該鏟除的鏟除,該作古的作古,這整個南梁的朝廷都被他穩穩地握在手中,他就是權威,就是至尊…
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在重重保護的深宮之中,他的寢宮里,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發生了公然投毒這種事?
尤其——
還是被兩個外人當場先看破,并且看了他的笑話去了!
憤怒,挫敗,羞惱…
種種情緒混淆在一起,讓梁帝的眼珠血紅,幾欲發狂。
這整個寢殿里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渾身上下透露出來的殺氣。
他沒說話,陸啟元已經隱隱的頭皮發麻,轉身低聲對梁元旭解釋:“陛下的湯藥里被人下了毒,好在發現及時!”
話音未落,梁元旭已經眼睛圓瞪,低呼一聲:“什么?”
他似乎也是被這樣的消息鎮住了,吼完怔愣片刻,隨后才慌亂的甩甩頭讓自己冷靜,也帶了滿臉的怒氣掃視殿中的眾人,但是很快就被滿臉恐懼癱在地上的那個內侍吸引了視線,目光死死的盯著他,怒喝道:“已經查出來了?是他?”
這個人的表情舉止已經說明了一切,何況旁邊還有兩個侍衛虎視眈眈的押著他。
本來已經嚇到魂不守舍的內侍被他這一斥問,仿佛一瞬間才找回了神智,驚恐的趕忙又再否認:“不是…奴才冤枉!就算是給奴才一萬個膽子,奴才也不敢對陛下生出不敬之心。陛下…陛下…”
他試圖朝梁帝的面前撲去,卻被兩個侍衛死死的按住了,不得已,只能放棄,也是眼睛赤紅的遙望對方:“陛下,奴才伺候您一十四載,絕無二心。”
梁帝也猜不透這人背叛他的理由所在,可眼下人贓并獲。
他沒說話,只面容冷酷的擺擺手。
“是!”陸啟元頷首應諾,轉身就要讓侍衛將這人拉下去審問。
一個太監,沒理由犯下弒君重罪,顯而易見,這就是一枚棋子,背后必有主謀。
梁元旭滿以為這人就是阮先生安排的殺手锏,只是滿面怒容的盯著對方,他知道阮先生既然敢動手,就必然也會做兩種準備,一種是行刺成功,大家皆大歡喜,一種就是一旦出現意外被人識破…
這個人既然是阮先生布置下來的棋子,那么稍后審訊之后就必然會咬出梁晉來。
事實上,梁帝死不死,對他來說真的沒所謂,他今天真正需要鏟除的目標僅僅是梁晉!
攤上這一樁弒君大罪,梁晉就完了,不僅他儲君的身份會被剝奪,甚至連性命都保不住,梁晉沾上這樣的罪名,就算之前南梁和大之間有約在先,大方面也不能阻止梁帝廢黜他,廢了梁晉的儲君之位,那么以后他登基的時候才算是毫無阻礙,全是坦途。
梁元旭心中勢在必得,眼神不由暗暗染上幾分狂熱。
“陛下…”那個內侍被侍衛提在手里,還在做最后的掙扎,凄厲的慘叫。
但是電光火石之間,梁元旭卻突然想到些什么——
他依稀記得,早在十余年前的時候那時候梁元軒剛登上太子之位不久,宮里的所有人都對新的儲君極盡巴結,相對的狗眼看人低,對他就很有些愛搭不理的意思,那幾年之內是他心中最憤憤難平的時候,剛好這個內侍也是個捧高踩低的,于是有一天他在梁帝這里受到了冷遇,出門的時候就找茬狠狠的在這人身上發泄了一通,還險些斷了他一雙腿…
本來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并且他貴為當朝親王,與對方的身份云泥之別,對方這些年里也很老實,更別提什么報復不報復了。
可是這一刻,突然想起那件陳年舊事來,梁元旭卻是心里陡然一驚,忍不住的渾身發冷。
他控制不住的在想——
哪怕這個內侍真是阮先生安排的人,并且已經被安排好了稍后要把臟水往梁晉身上潑,但阮先生鐵定不會告訴這樣一枚棋子自己是在替他梁元旭做事的。現在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跑過來,和這內侍打了照面,萬一一會兒動刑起來這人想起當年的舊怨,可不保證就不會含怨來攀扯他吧?
這么一想,梁元旭渾身的血液就瞬間冷透了。
“拖下去嚴刑拷問。”旁邊陸啟元已經慎重的開口。
“是!”兩個侍衛應諾,押著不斷掙扎中的內侍就往外走。
千鈞一發,梁元旭知道他不能冒這個險,心中飛快的略一權衡,立刻就往前走了一步。
“父皇。”他沒去攔那兩個侍衛提人,那樣會顯得太刻意了,只就走到梁帝坐在的案前,鄭重的拱手道:“差點忘了,兒臣此來是有一件要事稟報,兒臣…”
這個時候,必須先下手為強了。
他先抖露出梁晉秘密潛回皇都的行蹤,那么在這個緊要關,任憑是誰都會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梁帝立刻就會叫人去捉拿梁晉,這樣他就可以趁亂爭取到時間,去想辦法控制那內侍將來的口供了。
他心里這般盤算,所以搶在那內侍被拖出去之前就開口,意思也算是給那人提個醒。
卻不想,這邊他話音未落,身后就有一道清澈的嗓音響起:“慢著!”
是個女子的音調。
很陌生。
梁帝是個唯我獨尊的人,就算是王皇后在他面前也幾乎不敢有這樣大聲說話的時候,何況這個聲音聽起來還很年輕。
梁元旭進門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武曇,這時候就被嚇了一哆嗦,下意識的回頭看去,驚訝的表情就直接掛在了臉上:“你…”
他差一點就脫口喊出“晟王妃”三個字,但好在在危機面前求生的本能作祟,讓他及時改了話鋒,把那三個字咽了下去。
畢竟——
在梁帝的眼中,他和武曇素未平生,更不該一眼就能認出對方來。
武曇只是沖他略一頷首,并沒理會,那邊燕北已經很默契的往門口跨了一步,伸手攔住了那兩個侍衛。
武曇走到梁帝面前,泰然道:“梁帝陛下,你要找出幕后主使,大可以不必這么麻煩,而且事情拖得越久,中間可能被做手腳和出漏洞的可能性就越大,您恕我唐突,反正不該遇上今天這事兒也是被我們遇上了,您若是信得過我的話…妾身這就替您把這件事的原委追究明白?”
她的語氣平緩,不驕不躁,卻因為太從容隨意了,說出來的話反而莫名的就添加了幾分可信度。
梁帝自然看不上她這么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的,那兩個侍衛被攔住,都回頭望著他,他目光晦澀的盯著武曇,半晌卻是不置一詞。
梁元旭的嘴唇動了動,他倒是想說話,可是當著梁帝的面,又只能盡量的克制。
武曇知道他們信不過自己,故而就只能自行爭取:“陛下,恕我直言,您要捉拿真兇,眼下這個探查的方向就先錯了。”
她說著,回頭深深地看了眼腿軟被兩個侍衛架著的內侍。
那內侍滿臉的眼淚鼻涕,見她看過來,隱約之間明白了她的暗示,眼睛登時一亮,升起了幾分希望來。
“依我的判斷,此事應當是與此人無關的。”她接著說下去。
她和這個內侍不過初見,自然不是為了替對方主持公道,當然,她也沒有救助梁帝的意思,梁帝死不死的,和她關系不大,只是因為那位阮先生實在是算計過他們太多次,既然知道是對方做局,她就要攪黃,并且反過來利用一把罷了。
聽了她的話,那內侍就連抽泣聲都瞬間停止了,將她看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目光灼灼的盯著她。
梁帝始終沒說話,捏成拳頭的手指卻慢慢松開,手指輕微的叩擊了一下桌面,盯著她在打量思忖。
梁元旭無疑是所有人中最震驚的,回過神來就先脫口問了句:“不是他?什么意思?”
陸啟元也忍不住的皺眉:“晟王妃殿下,試藥者并無中毒的跡象,并且自試藥之后,就只他一人碰過陛下的藥碗,再者說了,他身上又搜出了包裹毒藥的紙包…”
這怎么都算人贓并獲了吧。
他朝那內侍看過去一眼,內侍險些又當場哭喊出來。
武曇沒反駁他,只是稍稍側目給站在門邊的燕北飄過去一眼。
說這內侍不是真兇的人是燕北,她現在也有點摸不清真兇的門路,但她相信燕北的判斷,別看這個人年紀輕輕,平時又話不多,低調的很,武曇和他接觸過,也一起謀過事,知道他是個極為謹慎踏實的人,他既然敢當眾做出判斷,她就相信他的判斷絕對沒錯。
燕北與她對視一眼,略略頷首,然后目光敏銳的四下一掃,就幾步走到旁邊一直伏在地上的那名宮女身后。
那宮女頭上簪了一朵絨花,絨花有些舊了,花蕊卻是幾顆小小的黃玉珠子點綴的。
燕北一聲不響的彎身捻下一個花蕊的小珠子,那宮女伏在地上,只覺得背后有人走近,卻還沒來得及回頭看,燕北已經直起身,指尖運了內勁輕輕一彈。
那珠子甚至還沒有米粒大小,小小的一顆,實在不起眼。
不過因為這會兒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著他,視線又定格在他手上,于是眼尖的人不難看出那顆小小的珠子從他指尖飛出一道光影,然后直直的,精準無誤的落在了梁帝手邊放著的茶碗里。
因為珠子實在太小了,往茶水里一沒,只蕩起一點微小的漣漪來,甚至連半點聲響也無。
所有的人都一時愣住,還沒想通他此舉何意。
武曇卻在瞧見燕北動作的一瞬間就眉眼舒展,緩緩的笑開了。
燕北本來正欲開口解釋,目光不經意的微微一瞥,瞧見她眼中的光亮,突然就收聲默默地又往旁邊退開了兩步。
他沒想到武曇的反應會這么快,但她的確聰慧過人,這一點他是領教過的,所以彼此骨子里也似乎帶了幾分默契,他便愿意把這里的主場交給她來掌控,自己默默地退到一邊看著就好。
武曇饒有興味的笑了有一會兒,梁帝周身的氣場才一點一點緩慢的收冷。
然后,他陰暗的瞳孔急劇收縮,再次無聲的捏緊了拳頭,抬頭看向在場的眾人,咬牙對站在他面前的武曇道:“你想說有人是通過這種方式給朕的藥碗里下毒的?”
“太醫驗過了,說藥碗里混入的是劇毒,那么我想以這樣的毒性,也只需要小小的一顆,趁人不備彈入藥碗里…尤其是趁著那碗藥還熱著的時候,應該可以做到無聲無息,并且很快的溶掉吧?”武曇聳聳肩,態度依舊很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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