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抬眸,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林昉卻像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欲言又止的先看了梁晉一眼。
梁晉也很有點莫名其妙,挑眉道:“說吧。”
林昉這才如實回道:“說是在寺中偶遇了前去上香的寧國公府的一個管事媽媽,兩人說了會兒話,就給耽擱了。”
寧國公府?
周家?
武曇恍然大悟為什么林昉會遲疑了。
不僅寧國公府的老夫人和武老夫人之間有交情,寧國公府還是周太后的母家…
這件事又跟周家扯上了,中間夾著個蕭樾的關系在,換個正常人都會覺得為難。
梁晉突然就開始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了,眨巴著眼睛笑瞇瞇的看著武曇:“如何,下一步你要怎么做?”
說起來蕭樾待武曇是真的很不錯了,偏那個周家不省心。
如果這件事處理不當,就會直接導致蕭樾和周家的關系破裂。
武曇面上卻不見絲毫遲疑和為難的表情——
如果是別的事,沒準她還能酌情網開一面,可對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主意打到她大哥頭上,趕在孝期的這個當口,稍有不慎,武青林個人身敗名裂不說,整個定遠侯府都要跟著受到巨大的沖擊。
對方這次明顯不是沖著小打小鬧來了!
武曇站起來,這次倒是規規矩矩的給梁晉施了一禮:“這次多謝太孫殿下的援手了,這個人情我定遠侯府記下了,后面的事我會自行處理,告辭。”
說完,轉身要走之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又抬眸問林昉:“對了,白天在相國寺和安氏‘偶遇’的婆子是寧國公府里的哪一位?”
林昉道:“說是寧國公三小姐身邊的。”
周暢茵?
林昉一開始提期周家,武曇就已經想到是她了。
寧國公府的其他人,不僅出于大局考慮不會做這樣的事,而且這個手段這般下作齷齪,也不是正常人會用的。
武曇沒再多言,帶著燕北就先行離開了。
站在門外的楊楓跟出去送他。
林昉卻面色憂慮,站在廳中猶豫著沒有馬上退下去。
梁晉癱在椅子上,盯著院子里一直目送武曇兩人的背影消失,收回目光,見他還杵在那,就挑了挑眉:“還有事?”
林昉驟然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心中一閃而過的疑慮終是壓了下去,搖頭道:“沒事,屬下告退。”
他也轉身退了下去。
武曇和燕北從沉香別院出來,選了偏僻的小路打馬前行。
武曇一直沉默。
拐過第三條巷子的時候,燕北終于忍不住先開口:“事出有因,即使王爺在京,也不會覺得為難。侯府的人手眼下不方便調動,二小姐有事,吩咐屬下就是。”
“呃…”武曇的思緒被他打斷,先是愣了一愣,隨后反應過來,就有點尷尬了…
她本來就沒想過要跟蕭樾見外的。
本來就是一報還一報的事,總不能因為對方是蕭樾的親表妹,又涉及到周太后的母家,就得讓她們侯府忍下委屈和恥辱來維護寧國公府的名聲吧?
是,寧國公府作為蕭樾的舅家,她是該愛屋及烏,給予對方一定的尊重,可尊重這回事也是相互的。
沒理由你都掏出三米大刀沖著我一頓砍了,我還得以德報怨的拼命維護你的面子和體面吧。
就是蕭樾在京——
也沒道理要求她這么做的。
何況么——
他還不在!
還不得由著她為所欲為啊!
現在她做什么都是她的事兒,正好蕭樾不在,周家就算事后不滿也不能沖著蕭樾去。
武曇心里是定了主意的,她方才一路沉默只是在琢磨破敵的對策,冷不防燕北這么說了,她面上就還是裝了一下,點點頭道:“我知道。”
當時在公堂上,相國寺的僧人說當時是因為看到青瓷行為有些鬼祟,這才動手將她拿下的。
也就是相國寺的數名武僧合力,否則單靠著陸家那些小鬼,根本就留不住青瓷。
趁機扣留他們侯府的奴仆,算是個佐證,這應該也是在對方的計劃之內的。
而青瓷也算是個謹慎的人了,她當時只是叫青瓷去盯一下消息,哪里就會鬼祟了,這樣推論的話——
應該也是有慫恿誤導了相國寺的僧人。
畢竟——
當時官宦人家的女眷在他們寺里出了事,出家人也是人,也是怕招惹是非和惹上麻煩官司的,當時寺中必然也是人心惶惶,那個節骨眼上,只要有人煽風點火說看這青瓷可疑,寺里為了拿下真兇維護自己的清白和名聲,會盲目的對青瓷動手也就順理成章了。
“周暢茵身邊的婆子是關鍵。”武曇在心里將整件事捋了一遍,“慫恿寺僧拿下青瓷的十有八九就是這個人,換而言之…她是必然有直接和寺里的僧人接觸的,不能叫她躲著不露面,只要讓她出現在公堂上,寺里的僧人就能當面指證她了。”
相國寺的僧人和他們各府邸都沒有恩怨糾葛,就算為了不受牽連,也不至于編造謊話,凡事都只會實話實說。
現在要做的,就是不動聲色的引導他們說出實情來。
而武曇的意思,必然不是直接綁了國公府的那位媽媽的,這一點上,燕北還是了解她的,所以也先不多言,就只盯著她,等她的后話。
武曇又再抿唇想了想。
這時候已過三更,夏日里天亮得早,再有兩個多時辰天就亮了。
“此事宜早不宜遲,還是速戰速決的好。”斟酌再三,武曇道:“你現在替我去辦兩件事,順利的話,今日之內我們就將此案了結掉!”
她吩咐了燕北兩件事,燕北聽后微微皺眉,似是有所顧慮。
但是那個周家,這次分明也是咎由自取,他略一斟酌,也就領命答應了:“是,屬下會辦妥的。天色已晚,屬下先送護送二小姐回王府吧。”
“不用。”武曇卻是搖頭拒絕了,莞爾道:“你先去辦我吩咐你的事吧,我回沉香別院一趟。剛才忘了…應該跟那位太孫殿下借點東西的。”
燕北本就思維敏捷,只聯想到她方才吩咐自己的兩件事就猜到她是要找梁晉要什么東西了…
反正這位武二小姐的花招點子一向層出不窮,雖說離經叛道了些——
她就是要這么做,你還能攔著不讓咋地?
配合著來吧。
本來也是不放心武曇一個人走夜路的,不過京城夜里的治安好,并且蕭昀的人又被他們甩掉了,沒人知道武曇三更半夜還在街上溜達,其實也不會出什么事。
“那好吧。”燕北斟酌了一下,就把腕上的袖箭解下來遞給了武曇。
燕北習武的天賦不算很高,做侍衛足夠了,但卻達不到蕭樾身邊暗衛的標準,不過他腦子好,思維敏捷,蕭樾喜歡把他帶在身邊,為了彌補自身不足,他是一直帶著這么一副暗器以備不時之需的。
這套東西武曇以前就跟他借過,也受益頗多。
這時候看見了還蠻有幾分親切的,就沒推諉的接了去,隨后感激的揚眉一笑:“走吧,分頭行事,天亮之前王府碰頭。”
她調轉馬頭又奔了沉香別院。
燕北到底還是不放心的,想了想,又默默尾隨,一直見她折回梁晉的門前跟里面的門房說上了話,這才放心的掉頭奔了寧國公府的方向。
沉香別院這邊,梁晉剛回了房間,婢女打好了洗澡水,他脫衣服脫到一半又聽說武曇回來了…
“她到底想干嘛?”梁晉已經被她折騰得快瘋了,將握在手里的腰帶狠狠的一砸。
結果忘了自己正在更衣準備洗澡,腰帶砸進了浴桶里…
整個人都瞬間沒了脾氣。
認命的讓人重新找衣裳出來給他換了,他又顛顛兒的跑回花廳里去。
彼時武曇已經喝了半盞茶了。
梁晉是個享受慣了的人,沒事不熬夜,這時候已經困得眼皮打架,無精打采的,見面也沒好氣:“你到底要折騰到什么時候去?本宮雖然人緣不咋地,但總歸也不算得罪過你吧?你能不能饒了我,換了人禍害去?”
簡直倒霉透了,第一次見這瘋丫頭就被她拿著雞毛撣子狠揍了一頓,現在想來他是被下了降頭么?
怎么回回遇到這丫頭都得遭殃。
梁晉的怨念直接就寫在了臉上。
武曇撇撇嘴,卻是絲毫不以為意:“當初為了配合太孫殿下和長公主殿下謀事,我大哥和晟王爺還不是不辭辛苦,陪著您前后折騰了幾個月么?殿下就當投桃報李吧,橫豎我麻煩您的也都只是舉手之勞的小事罷了。”
人都說施恩不圖報,可不圖報的那是高風亮節,她一個瘋丫頭,沒這個氣節和肚量,你還能咬她啊?
梁晉已經認命了,沒精打采的往椅子上一坐,也不說話了,只眼神無比怨念的盯著她。
武曇面不改色:“剛才在這里太孫殿下給我看的那兩瓶香料,想來您留著也什么用了?您的侍衛不是會制佛香么?就勞貴屬也替我制幾支?”
梁晉:…
這瘋丫頭,總能刷新他對女人認知的極限!
把香料制成直接可以點的香炷是需要時間的,梁晉趴在花廳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一直到天蒙蒙亮時楊楓才將制好并且烘干的香送過來,用錦盒仔細的裝好,又把存放另一種香料的小瓷瓶也一起給了她,這才送瘟神似的把她送出了門。
彼時燕北已經打點好了寧國公府方面的事,正好趕得及過來接她。
拿了香料,陪她一路打馬回王府。
“都安排好了么?”武曇問。
“是的。”燕北回道:“全都按照二小姐的吩咐做好了,寧國公府方面屬下安排人去盯著后續的消息了,咱們先回王府等消息。”
武曇點點頭。
這件事,她還是有足夠的把握可以成事的,那個周暢茵又不是沒打過交道,心胸狹隘又目光短淺的驕縱大小姐一個,會一點陰謀詭計,又被家里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
這種人,通常什么事都敢做,但應變不行,也是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的。
“她身邊那個婆子怎么回事?仔細查過么?沒有沒有可能是跟外人串聯勾結,或是被什么人利用的?”武曇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再確認。
“屬下查過她的底,應該是沒問題的。”燕北道:“這婆子姓龐,是國公府的家生子,在府幾十年了,男人和兒女現在也都在府里做事,早些年她做過國公府二公子的乳母,因此才得了些體面,后來二公子病死之后,她又去了國公夫人常氏院里。是去年周暢茵出事之后,國公夫人覺得她辦事盡心,才又把她送去了周暢茵院里的。”
國公府里根深蒂固的老人,男人和兒女也都在府里押著,確實不太可能有什么更深層的牽連了。
想來就是那個周暢茵經過去年的那件事之后還依舊賊心不死…
安氏和國公府有親,又偶有來往,周暢茵會知道安氏祖孫倆的心思和打算,也是順理成章的,想來她是偶然知道了安氏祖孫最近兩個月每次都趕著在侯府上山禮佛的日子去相國寺,正在伺機制造機會靠上武青林,所以才橫生了歹意,利用了她們一把。
算下來,也是兵不血刃的一招了。
她自己什么也沒費,就自有陸家祖孫倆替她咬死了定遠侯府不放。
而彼時的國公府內,周暢茵的確是心里暢快無比的正在欣賞她親手導演的這場好戲。
去年之后,她臉上留下了大片燙傷的傷疤,整個兒都毀了,她不得不銷聲匿跡的把自己關在府里,都沒臉出去見人了,本來周老夫人的意思是把她送回臨北婆家去,她要死要活的鬧了幾回不肯,常氏心疼女兒,就求了周老夫人和周元升,讓她暫時還是先留在府里養傷。
可是她這傷,再怎么養也是不可能復原了…
早起丫鬟伺候她梳妝,看著鏡子里面目猙獰的自己,周暢茵難得的好心情瞬間又消失人干凈,瘋了似的將桌上的銅鏡和首飾匣子都砸了個干凈,一邊咆哮著把婢女全部往外趕:“滾滾滾!都給我滾出去。”
這一年多以來,她幾乎隔三差五就這么鬧一場,丫鬟也都習以為常,見她發火,為了不受牽連,連忙就做鳥獸狀散,立刻退了個干凈。
周暢茵撲在梳妝臺上,痛哭了一場。
事到如今她也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她對蕭樾癡心一片,居然會得了這么個結局?
那天在武家,她被燒傷時她一開始居然還以為是意外,要不是后來蕭樾親自登門說明一切,還變相的警告了她的祖母和父母親,讓他們對自己多加約束——
她甚至還會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可是——
自那之后就不能了啊!
表哥是真的心里沒她,不僅沒她,甚至對她還連一個外人都不如,為了護著武曇那么個小賤人,居然狠心毀了她的臉,毀她一輩子…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那個武曇了?
掩面痛哭了一場,又想想她這次做下的事,這才總算心里有幾分平衡了。
武曇那小賤人,不是猖狂得意,以為攀上了蕭樾就飛上枝頭了么?她偏就不讓她如意,毀了武青林,毀了整個定遠侯府,看她以后還怎么猖狂!
這么一想,她也就跟著得意起來,擦了把臉上的淚,可臉上猙獰翻起的皮肉那種粗糙的觸感又叫她心里針扎火燒一樣的難受。
正又要發脾氣的時候,身邊的丫鬟又小心翼翼的從外面進來,低著頭拿了個沒有署名的信封給她:“小姐,門房的人剛過來,說夜里有人送了封信給您,請您務必親啟。”
周暢茵沒給她好臉,不悅道:“什么信?”
她伸了手出去,丫鬟連忙上前將信封遞給她。
周暢茵無所謂的拆開,看過之后卻是勃然變色,啪的一下將信拍在了桌子上,暴跳如雷的叫罵道:“簡直豈有此理!”
她平時沒什么事的時候都要發一通脾氣,動輒就要打罵的,丫鬟嚇得連忙跪在了地上,大氣不敢喘。
周暢茵手里抓著那封信,氣過了之后又回頭問她:“送信來的人呢?”
丫鬟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小聲的回:“門房的人說是夜里四更天不到送來的,那會兒他們想著小姐已經睡了,就沒敢過來打擾,一直到剛才知道小姐起身了才送過來的,送信的人…已經走了。”
周暢茵在這件事上還是很有幾分謹慎的,斟酌著想了下又再確認道:“去叫門房的人來,問問他們送信來的究竟是個什么人。”
丫鬟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奴婢已經問過了,門房說是個男人,穿著寬袍戴著斗笠,很謹慎的樣子,沒露臉,說話倒是很客氣的,他們瞧著不像是什么窮兇極惡的狂徒,而且又只是遞一封信而已,所以…就收下了。門房說問過他是誰了,但是來人不肯說,只說小姐看了信之后自然明白。”
聽這一套說辭,周暢茵倒是不懷疑這信里有詐。
她咬著嘴唇略想了下,左右看了看,這才想起來早上起來就沒見龐媽媽:“龐媽媽呢?把龐媽媽給我叫過來。”
丫鬟依舊沒有起身,為難道:“龐媽媽昨夜染了風寒,這會兒發起了高熱,剛吃了藥,還在昏睡著呢,叫不醒。”
“病了?”周暢茵意外之余,心里突然就焦躁起來。
龐媽媽就是她在這件事上的主心骨,現在龐媽媽居然病倒了,她收到威脅信,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左右一想——
對方和自己是同坐一條船的,不過就是這會兒官府查得緊,心慌而已,總不至于真把自己賣了,他不過就是要銀子而已…
“你去賬房給我支五百兩銀子,再叫馬房備車,我要去相國寺上香,添香油祈福。”斟酌了一下,周暢茵就果斷的拿了主意。
那人寫信給她,給了她兩個選擇——
要么就送個信過去,定個時間他過來,在城里的升平客棧交銀子,要么就直接去見他,當面說話。
這個節骨眼上,她怎么能把人叫進城里來呢?萬一被人盯上才麻煩呢。
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還不如她直接去一趟相國寺呢。
周暢茵說要去上香祈福,拿五百兩銀子做香油錢,周家上下誰都沒有起疑,只是常氏不放心,因為相國寺剛出了事,攔著不讓她去,周暢茵又是老辦法,又鬧又哭…
常氏沒辦法,只能妥協,要陪著她去,她又鬧著發脾氣不肯。
常氏自從女兒毀了臉之后就更加縱容她了,只能再度妥協,安排了好些護衛和丫鬟婆子隨行護衛。
周暢茵去了相國寺的消息第一時間就被送回了晟王府,武曇聞言,就早知如此的笑了,抬手把放在手邊的錦盒推到燕北面前:“你親自去辦吧。”
燕北帶了東西出門。
當天正午左右,京兆府衙門胡天明的案頭就又接到了一件棘手到叫他頭疼不已的大案——
寧國公府的小姐周暢茵往相國寺上香祈福,也與陸菱同樣的遭遇,遭人下藥奸污。
只是與陸菱不同的是——
她是當場被人撞破,逞兇者直接被拿下。
此人的身份更是叫人瞠目,居然——
是在相國寺正經出家的一名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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