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就如是致命一擊,瞬間就讓蕭昀徹底清醒了。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臉色卻慘白一片。
蕭樾說完那句話也沒有回頭,而是背影筆直的款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陽光刺目。
蕭昀看著他的背影融入光圈之下被模糊掉,心里的挫敗如是壓的心臟突然塌陷了一個缺口,即便是再不甘心,再不愿意承認,這一刻他也不得不認輸了,承認他是真的敗給了蕭樾。
武曇就是那么個人,私心重,戒心也重,她用嬉笑怒罵來偽裝自己,這就是她豎在人前的鋒芒和鎧甲,在她不信任和覺得不可靠的人面前,除了示弱和敷衍,她大概也不想浪費過多的精神和感情去試圖周旋了…
可如果說沒心沒肺的笑容是她的保護色的話,那么精于算計,心思縝密的她,會肯于卸下偽裝,真情流露并且示弱的時候就只會是在她絕對信得過和敢于依賴的人面前了。
在蕭昀的記憶里,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
至少他是從沒見武曇在他面前流過一次眼淚的。
即便是在前世,他設計她和蕭樾,將她逼得最慘的那一次,等到被帶到他面前的那一刻她也沒哭,只是全程冷漠的冷眼相待…
她的內心,真的很強大。
可是——
蕭樾卻說她在受了委屈的時候是會哭的…
若不是絕對的信任和依賴,她是不會的。
蕭昀的心里瞬間就一片空落落。
他才剛覺得這輩子的蕭樾和上輩子的他都是一樣的,這時候又如同當頭棒喝,現實又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清楚的告訴他,其實一切早就不一樣了。
也許在武曇面前,蕭樾和他當初的起點是一致的,但是無可否認,他們兩個現在已經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他和武曇,始終背道而馳,最終越走越遠,而蕭樾——
他可能真的做到了,正在慢慢的接近并且虜獲她的心。
認清了這一點,他也終于不能再自欺欺人——
其實不怪造化弄人,讓他回來的晚了蕭樾一步,實際上就算讓他占盡先機,這輩子他和武曇之間也只會走上和從前一樣的老路,因為在這之前他居然從沒意識到怎樣才能真正的靠近她,得到她。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只揣著他自己的不甘心和執念,即便從來一次,他至多也只會用強硬的手段捆綁她,一味地打壓以逼迫她就范…
這一刻,像是一場大夢初醒。
蕭昀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頹靡的氣息之下。
他心中惘然若失,極力的想要抓住點兒什么,卻又清醒的意識到他想要挽回和得到的都已經徹底錯過。
最后,他只能用力的攥緊了手里的帕子,手指越捏越緊,直將心臟箍得生疼。
小尤子躡手躡腳的從門外走進來,見他眼睛通紅目光空洞的憔悴模樣,擔心的不得了,小心翼翼的試著叫他:“陛下…晟王爺他們也經回宴會上去了,您若是不舒服的話…要么還是回寢宮吧?”
蕭昀的思緒被打斷,他一寸一寸的緩緩抬起視線,喉嚨干澀,聲音沙啞:“朕沒事…”
說完這幾個字就仰面跌在了榻上,閉著眼,無力道:“再去給朕拿一碗醒酒湯來,朕歇一會兒就過去。”
所有的錯誤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即使這一刻再后悔再心痛,他也怪不得任何人。
這個坎兒,終究還要是要他自己邁過去的,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不管那有多艱難,他都得面對。在武曇面前,他已經輸給蕭樾了,雖然已經極度的屈辱和難堪了,可是——
再艱難,他也想再站起來,繼續撐下去,走下去,因為他不想讓以后武曇在想起他的時候就只記得他是個扶不起來的無能的懦夫。
曾經的過往已經那般不堪了,至少未來,能適當的留下一點美好吧。
小尤子一直都知道他對武曇的那層意思,現在蕭樾和他叔侄倆還就這事兒當面攤牌了,小尤子也不敢問蕭樾究竟都說了什么,看他這個樣子,雖然擔心他撐不住卻也不敢勸,只能答應著又帶了人趕緊的再去取醒酒湯。
這邊蕭樾從抱廈里出來就看見武曇正興味盎然的仰頭看旁邊一棵大樹上的鳥兒筑巢,眼睛半瞇,神情愜意,她倒是半點不擔心自己和蕭昀在里面會打起來。
“別看了,這么大太陽,容易晃壞了眼睛。”蕭樾走上前去攬過她的肩膀。
武曇回過神來看見他,卻是立刻垮了臉,翻了個白眼給他。
原是下意識的抖了下肩膀想要避開他,但瞬間又轉念想起來抱廈里的蕭昀——
她其實是挺煩蕭昀的糾纏的,就算想和蕭樾鬧別扭也怕蕭昀看見,于是又瞬間收斂下來,任由蕭樾攬著走出了園子。
她全程沒有往回看,半點也不關心蕭昀那邊最后究竟是個什么狀況,只是等到出了園子從門口拐過彎去,她就再度垮了臉,抓著蕭樾的手腕將他手臂推開了,回轉身來氣急敗壞的質問:“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找不見你我會著急出來尋,你早早地躲在那房頂上偷聽,你就不怕我和你大侄子談不攏,氣急了捅他一刀啊?”
因為德陽公主身邊發生的事,武曇今天的思緒收到影響,一直都有點過分緊張了,她前面一直擔心蕭樾會出事,又看見他出現,心情大起大落之下…
是一直到蕭樾把她從抱廈里趕出來之后她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蕭樾會突然撞進來并非偶然。
她雖然也確信蕭樾不會是存心坑她的,這么做必然是針對蕭昀另有目的,可是這家伙居然連她都算計——
武曇倒是沒生氣,但她深覺自己不能姑息,她得發個脾氣鬧一鬧。
“捅了就捅了唄…”蕭樾也是一眼就將她看穿了,厚顏無恥的再次伸手攬住她,神情愉悅的輕笑,“你自己缺心眼巴巴的跑過來不先檢討自己,反而要怪本王?孤男寡女的,不知道要避嫌啊?”
還不是因為擔心他有危險么?
武曇橫他一眼,卻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了。省得給他臉上貼金。
她和蕭樾之間的相處很舒服,因為彼此了解,就有一種天然的默契,雖然蕭樾這人占有欲挺強的,但他對她卻有絕對的信任,遇到類似的事了最多就是陰陽怪氣的酸她兩句,連重話都不會對她說,更別說甩臉子了,彼此當做一場笑談,當面說開就揭過了,他有脾氣也是對外人發的。
武曇自己本來就個心里有數的人,她將自己的底線把控得很嚴,沒有人會喜歡被人沒完沒了的懷疑質問,哪怕初衷就只是源于醋意和發泄。所以她自己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蕭樾不會無故放大這些事來給她找茬,這是一種對她的尊重,她為此也會心情愉悅,所以也投桃報李,相信他,就額外的包容和不計較。
即便知道這次的事是蕭樾有意為之,她也沒深究。
他做事,總歸是會有他自己的理由的,愛說不說,他總不會是真的腦袋抽風來制造契機給自己的王妃和別的男人發展私情的…
武曇是沒跟蕭樾計較,可是蕭樾提起這個話茬了,她想起蕭昀的樣子卻免不了唏噓,斟酌再三還是略帶糾結的轉頭試著問蕭樾:“他不會真的喜歡我吧?不是心血來潮想跟你作對的那種?”
蕭樾垂眸看她,當場就被她氣笑了,神情鄙夷的冷嗤一聲——
真不知道該說她是遲鈍還是缺心眼,她居然真就坦蕩到會覺得她和蕭昀之間一定不會發生任何事?
然則他沒發怒,武曇看他這個嗤之以鼻的反應才好像是后知后覺的有點感應,先他一步怒了,再次一把掀開蕭樾搭在她肩頭上手臂,橫眉怒目的罵道:“我跟他互看不順眼,他有病啊?是腦子被驢踢了么?”
蕭昀對她有想法,她想得很簡單,就覺得對方是看不順眼她們武家和他對著干,更看不慣她嫁了蕭樾這才產生的逆反心理,根本從來就沒當蕭昀是真的看上她了。
可她上輩子畢竟是嫁過蕭昀的,蕭樾雖然不說,也始終覺得膈應,現在聽她大言不慚的叫囂,險些一口氣沒上來,磨了半天后槽牙,冷哼:“沒被...
:“沒被驢踢,被你踢的。”
說完,目帶警告的瞪了她一眼,居然丟開她自己獨自大步往前走去。
“咦?”武曇一看他真的生氣了這才反應過來這些話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她小跑著追上蕭樾,主動拉住他一只手,笑嘻嘻道:“我就是隨口這么一說,何況跟他又什么事都沒有,王爺你這也吃醋啊?”
蕭樾原本是想擺譜甩開的,可是她小手探過來往他手掌里一塞,他就心中一片柔軟,什么脾氣都散了,最后維持的一點倔強也僅僅是不去回握她而已,腳步卻都下意識的跟著放緩了。
武曇看在眼里,眸光閃了閃,又把他的手掌攥得牢靠些,臉上笑容滿面。
蕭樾側目看見她洋溢著興奮光芒的小臉兒,之前就算是有天大的不痛快,這會兒也煙消云散,全放下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從容的低聲囑咐:“武勖的事早就塵埃落定,蕭昀為了大局著想,基本不可能重翻舊案,這件事本王會盯著他的,你不用多慮。不過德陽身邊那個宮女確實是個隱患,蕭昀既然已經知道這事了,回頭等他酒醒了應該會想辦法處理,我們暫且先看看,宮里搜人的事,畢竟不是本王好直接操縱的,要是我去請旨,就得給個明明白白的理由出來,反而會把事情鬧大。”
武曇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可是她對那宮女的行為卻始終不解:“南梁這次的使團成員雖然都是梁帝心腹,但當初我二叔和梁元軒之間有大圖謀,他南梁國中也十分謹慎,那位李丞相都未必會是知情人,按理說德陽就算聽到消息也應該不是從他們口中的。你說會不會是那位阮先生安排了一場戲,讓人假扮了南梁人故意把這件事說給德陽聽的,好借她的口風散播出去?”
“倒是只有這一種解釋了。”蕭樾道,“如果說他揭露此事是想策動蕭昀與本王翻臉,這是解釋的通的。”
本來蕭昀和他就不對付,又深深地忌憚武家,有了這么大一個把柄在手,按照常理來說蕭昀是可以即刻發難,抄了他們兩府的,可惜阮先生并不知道蕭昀和武曇之間的糾葛,也就更不可能料到這件事揭穿了之后反而加重了蕭昀對武曇的愧疚,他不僅沒有就此發難,甚至還秘而不宣的幫忙遮掩了。
蕭樾又斟酌了一會兒,還是囑咐武曇:“雖然這樣解釋的通,但是在那個宮女被揪出來之前這一切還都是我們的揣測,你先不要掉以輕心,凡事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知道。”武曇應承下來。
蕭樾是篤定了蕭昀不會對武家不利,武曇不知道其中內幕,卻對此很不放心,想了想,還是神色凝重的又問蕭樾:“我看陛下醉的厲害,今天這事他雖然暫時沒有發作,但他真的能咽下這口氣嗎?畢竟他看我們兩府不順眼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說真的,如果這次他真的要借機發難,那么我恐怕王爺是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她不是存心慫恿蕭樾要廢了蕭昀的,而實在是如果蕭昀要發難,這次就真的只能你死我亡了。
蕭樾看她臉都皺起來了,就伸出指腹揉了揉她眉心,調笑反問:“怎么?你對本王沒信心?覺得本王會輸?”
“怎么會?王爺必須得贏他!”這是事關生死存亡的大事,武曇想也不想的脫口就回。
蕭樾聞言,直接就樂了,又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別成天想著做紅顏禍水了,等真到了那一步再說吧,現在的日子過得不好嗎?”
武曇歪著腦袋想了想:“好是好…”
隨后她又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的看向蕭樾,調侃道:“說實話,當年我初見王爺的時候就覺得您不是善茬,咱們先帝和陛下待您又不算親厚,您真的從沒想過要取而代之么?”
她還記得初見蕭樾時候的情形,他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鋼刀,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凜冽的殺氣,叫人望而生畏。
蕭樾與她對視,目光柔和。
他當然也記得自己的初心,當年他重傷回京,目標明確,就是沖著搶奪皇位來的。
那時候剛剛經歷生死,有滿腔的怨憤,只想把全天下都掌握在手來翻盤,好像除了這樣,就沒什么別的辦法能化解他渾身的戾氣了…
“以前是這么想的,但是現在…”他彎了彎唇,喟然長嘆,“無所謂了。”
按理說,他可真不該是這么隨遇而安的人。
武曇的眼睛眨了眨,目露狐疑。
她站在原地,定定的看著他,就是想要一個答案,不肯繼續往前走。
蕭樾就著抓握在手中的那只手湊近唇邊吻了吻她白皙的手背,表情愉悅而滿足,“本王這輩子操心你一個就夠了,不想再分心去兼濟天下了。”
武曇愣了愣,一瞬間目光更顯茫然。
“這天下很重要,這人世間也很美好,但本王現在之所以覺得它美好,還是因為這里有你,一定得有你陪著,本王才會覺得生存在這人世間還有希望,還有意義,會有不虛此行的感覺。我為這個國家,為了這天下蒼生做了我力所能及的,這已經足夠了。”蕭樾的語氣很平靜,武曇卻從他的眉目間第一次看到了濃烈的化不開的深情,他望著她,眼波溫柔,像是包含了整個世界,然后又緩緩的笑開了:“本王養你一個就夠操心了,既然蕭昀愿意,別的事就都丟給他好了。”
這是蕭昀欠他的,也是前武曇的!
而他,也不是沒有了曾經的凌云壯志,也不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而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終有一天還是要回歸到最真實的生活里來的。
他贏過也輸過,輝煌過也挫敗過,高處不勝寒的處境也體驗過了,如果不是遇到武曇,他這輩子也許還會義無反顧的再爬到權利的更高的頂峰去,可是現在——
那一切,真的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武曇沒有經歷過蕭樾那樣兩世的磨難起伏,其實她并不能感同身受蕭樾的這些感慨和取舍,可是她感受的到他對她的那份心。
他一直都在操心她,照顧她,此后還有漫漫余生…
她的眉目染笑,踮起腳來吻了他一下,笑言:“那我以后爭取少給王爺惹禍。”
說完,又主動牽起蕭樾的手,腳步輕盈的繼續往前走,嘴角翹得高高的。
蕭樾側目看著她明媚的笑顏,就也跟著笑了。
身后那花園外面,王修苒主仆在隔著稍遠的地方站了很久,一直到蕭樾夫妻走遠了才從隱蔽處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倒不是存心偷窺的,而是出來如廁要回去的路上剛好看見了武曇,又看她跟著個明顯不是晟王府的侍衛單獨離開了宴會那邊,不怎么放心這才尾隨而至的。
因為那個侍衛一看就明顯是有功夫底子的,她不知深淺就沒敢緊跟,隔得遠了又對這宮里的環境不熟悉,結果沒走多遠就跟丟了,在附件轉悠了一陣又看見小尤子揪著丁卉進了那個園子…
德陽的死她是親眼目睹的,知道丁卉是去給德陽準備后事了,現在莫名被小尤子揪過來,她心有疑慮,就一直等在了這附近,本來也是不想多事來招惹蕭昀的,可是從遠處觀望了一陣卻驚訝的發現園子里巡邏的侍衛居然和帶走武曇的那個是一批…
雖然宮里的御林軍侍衛服乍一看都是一樣的,但實際上在不同地方當差的侍衛,衣物上也是有細微差別的,王修苒是個心思細密的姑娘,很容易掌握這一點。
小尤子是蕭昀的人,那么也就是說之前帶走武曇的人也是蕭昀派的?
王修苒發誓她真的不是為了聽人家的墻根才一直守在這外面的,而實在是有點擔心武曇的安危,又踟躕著不知道該不該試著過去打個岔…
那園子里安安靜靜的,好像沒起什么沖突,而她再這么一猶豫,就猶豫到里面鬧出動靜,再到后來蕭樾夫妻和小尤子相繼出來。
“小姐,皇陛下應該是和晟王夫妻在秘密議事的吧?看樣子是虛驚一場,要么…咱們也回吧?”蕊兒很是心虛,左右觀望著低聲催促。
王修苒卻盯著那個園子的入口位置一詞,半晌之后,她突然就有些惡劣的笑了下,半真半假的喃喃道:“你說…如果我現在想辦法混進去會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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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肯定是倔強不出二更了,就這樣了,寶寶們晚安,么么噠